两人在路口见面，互相打量。

但见这姜营长，七尺身躯是肩宽背厚，三十出头年纪，方脸膛，白面皮，浓眉大眼，贴着腮边长着一圈短胡子更增添威严。蓝灰色的东北军制服已经有几处破损，左肩处打着绷带，依稀渗出鲜血，显然是经历了一番艰苦战斗，但依然站立得腰背挺直。

姜尚城也在打量着庄其锋，见他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年纪轻轻，细皮嫩肉，一身崭新的中央军制服干干净净，腰间挂着一支勃朗宁小手枪——这枪就不是打仗用的。这让他立刻想起了一个词：纨绔少爷。没错！给家里几个不成器的堂弟们套上一身军服就是这幅样子了。

虽然看起来不像个军人，姜尚城并不敢轻慢庄其锋。自从“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军就从全国最富裕的军队变成了叫花子军队，早就低下了高傲的头。“西安事变”后少帅被囚，东北军就更成了没娘的孩子，是个人都敢过来欺负一下。遇上了委屈、不公，东北军的将士们只能互相提醒：就忍了吧！可不能再给少帅添罪名了！（作者注：当年对“西安事变”的评价显然和今天不会一样）头上顶着个叛军的帽子，这些白山黑水里走出来的汉子们沉默地与鬼子殊死搏斗，只盼望有一天能回到东北家乡，能再见到苍老的爹娘，那这一切的忍耐就都值了！

“庄少校，我部奉命断后阻击敌人，完成任务后与主力部队失散。今夜只是想从这里路过，并无它意，还请行个方便。感激之情，容后再报！”姜尚城的姿态放得很低。

“哈哈，姜兄太客气了。兄弟我也是执行军务路过此地，不意与贵部相遇，自是没有拦着不让过的道理。只是……小弟尚有一事不明，还望见告。”

“庄少校请问。”

“主力部队自然是在南边，贵部却是由南向北走，为何啊？再者，过了这个岔路口有两条路，一条向西是太行山，一条向东是冀中大平原，不知姜兄要走哪一边啊？”

姜尚城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为什么要向北走呢？他想起了自永定河南岸起的日日夜夜：五十三军和由西北军改编的二十六路军一直担负着节节阻击日军的重任，苦战一个半月疲惫不堪，而中央军五十二军却在保定城里养精蓄锐，即便如此，保定城也只守了一天半，总指挥刘峙战前即仓惶南逃。战线后撤到石门后，五十三军又奉命阻击自津浦线包抄过来的日军。正当五十三军死命拦住日军时，整条战线又稀里糊涂地崩溃了，各部纷纷后撤，秩序大乱，自己的这个营也陷在了敌后。连番苦战下来，一个营只剩下110个人。兄弟们都大哭：早晚是个死，不如死在回家的路上！

可这中间的苦楚又如何能够对外人说！尤其眼前的这位少校还是出身中央军，白白的让人笑话了去！可是不说这些又拿什么来搪塞眼前的这位庄少校呢？继续向北出路在哪里呢？过了这个路口是该向西呢？还是向东呢？

庄其锋静静地看着姜尚城，见他半晌不语，脸色却是变幻交织，想来是不方便回答自己的问题，正打算换个话题缓解一下尴尬，就听得一阵闷闷的马蹄声自南而来。

马蹄声来得很快，不待众人做出反应，就已经到了近前，共有五骑，其中一人叫道：“不要开枪，自己人！”

到了东北军警戒线前，四骑停止前进，马上的人还和东北军士兵打起了招呼，显见得是熟人。一骑则继续前行直到离路口十几步远地方，翻身下马，大步向姜、庄二人走来。

见来骑分明是用棉布包住了马蹄，和自己一样不敢露了行藏，庄其锋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再见到姜尚城一脸平静的样子，恐怕来人真的和他认识。想到这儿，庄其锋往旁边挪了一步，把姜尚城让了出来，打定主意先看看来人怎么说。

“老姜，你这不告而别，事儿办得不讲究啊！”——得，看来两人还真挺熟。

“老沙！”姜尚城心说这还有外人呢，“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十三军军部参谋庄少校。庄参谋，这位是我们五十三军116师691团的沙连长。”

“幸会，幸会。”庄其锋一脸八卦的样子——“不告而别”？这故事有料！

“难得看到了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姜兄，沙兄，不如请到那边的茶棚子里喝杯茶，小弟作个中人，二位慢慢说，不要伤了和气。”庄其锋笑得象个狐狸。

姜尚城听了转身向茶棚子走去。沙连长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肯让外人在场，老姜这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了，也罢，最后再劝一次，做到仁至义尽吧！于是也跟着向茶棚子走去。

说是喝杯茶，其实连茶杯茶碗都没得一个，茶棚子的主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剩有一张粗木方桌，几个粗木凳子。七、八个士兵围在茶棚子周围，看身板倒还结实，但精气神就完全不行了，枪拿得歪歪扭扭的，站位也一团糟，跟他们的少爷长官一个德行，总之没个兵的样子。姜尚城撇了下嘴，突然他的眼睛一缩，看到了那片小树林，好位置！树林里好像还有人在活动——这个庄参谋也不是太草包啊！

姜尚城和沙连长对面而坐，庄其锋则是打横坐了，这让他颇有一种主持辩论赛的感觉，很潇洒地抬手示意：开撕吧！

姜尚城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坐在那里只是低头看桌子，并不开口。

还是沙连长先开口：“老姜，当初开会决定大家不回东北军了，就留在冀中打鬼子，你也是同了意，举了手的！现在你趁天黑悄悄把队伍拉走，这算什么？！”

姜尚城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老沙，虽然大家都是东北军，但咱们不是一个师的，以前也不认识。前几天我们被鬼子包围了，是你们吕团长带队拼死把我们救了出来，这份恩情我会记一辈子……”

“哪个要你说这些？说你为什么又变卦了！”

姜尚城沉默。

沙连长也感到自己的语气太冲，缓和了一下接着说道：“老姜，开会的时候大家已经把利弊掰扯得很清楚了：回东北军去，那就得给中央军当垫背的，兄弟们死的憋屈；投靠中央军，那就是背叛少帅！唯有留在冀中这块大平原上，我们自己干！我们就留在鬼子的后方打游击！……”

“东北军”、“吕姓团长”、“冀中”，几个词汇组合在一起，稍微爱好抗日军史的网友就都知道这支队伍的来龙去脉了。那么，要不要干脆和吕团长合兵一处大家一起干呢？

心念几转，庄其锋决定还是先按原计划向西进入太行山再说。这一来，还不知道曲长财和肖三德会不会答应留下来；这二一来，他已经看上了姜尚城的这个残缺不全的营，就指着拉他入伙，借以制衡曲长财和肖三德。

“老沙，当时开会时大家都群情激昂的，我不是你们团的不好多说什么，其实当时我答应的就很勉强。”姜尚城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这几年经常拿不到饷钱，枪支弹药也得不到补充，兄弟们都受够了！可是留在冀中象你们说的那样去投共产党，还不是一样没军饷，没补充！在西安的时候，我们都接触过共产党，兄弟们实在是受不了那份苦！”

“等等，”庄其锋在一旁阴恻恻地插话，“现在可是国共合作了啊！”这样一支经历过战火考验的队伍我已经含在嘴里了，岂能再让别人夺走——这是庄其锋的小心思。既然姜尚城本人不愿意留下，那庄其锋不介意顺手给他个由头。

沙连长一滞，“策反”这种事情是宁要人知，莫要人见。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局面刚刚形成，但两党经十年相斗，仇怨极深，戒心依然极重，现在被人当面揭穿，一捅出去必然是轩然大波。历史上这段时间前后，陆续有不少***杂牌军队欲投奔八路军，但中共出于政治大局考虑，都一一劝止了。

“这是我们东北军内部的事儿……”沙连长的语气有点儿弱。

“沙连长不必多虑，‘破坏国共合作’这顶帽子可不是我一个少校有资格给别人戴的，当然也不是你能够戴得起的。”庄其锋话中有话，棉里藏针，又想了想觉得还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为好，将来抗日战场上好合作。

“姜营长，沙连长，不瞒二位，这里离平汉铁路只有二里地远。上半夜我们在附近还打死了九个鬼子，此地不宜久留，所以建议二位最多再用十分钟时间来讨论何去何从。这十分钟之内，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如何？”

姜尚城沉默不语。

沙连长见此情况，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遂站了起来，说道：“老姜，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有一条：咱们响当当的东北汉子，不管走到哪里，不管站在哪面旗帜下，都要坚持打鬼子，不死不休！我能做到，你呢？”

姜尚城竦然而起：“我姜尚城也做得到！你会听到我杀鬼子的消息的！”

沙连长的眼角有点湿润，用力点点头：“好兄弟，保重！”转身招呼同来的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姜尚城望着沙连长远去的背影良久，内心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声叹息，甚是凄凉。

庄其锋则笑眯眯的，站在一旁开始鼓动：“姜兄，由此向东是冀中平原，四面皆敌不说，将来难免和沙连长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如和小弟一起向西，过了平汉铁路找地方落个脚，先休整一阵子再做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