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队伍的气氛活跃了不少，大家加快脚步，盏茶的功夫就钻出了山沟，眼前顿时敞亮了起来。

这是两山之间夹着的一河一路一谷，谷地比较开阔，谷中的关城已经坍塌不全，只剩下个城门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雄关英姿，两侧的山脊上能清晰地看见蜿蜒的长城和烽火台。

倒马，倒马，我还以为会是多么险峻的地势呢，庄其锋心里嘀咕着，这个关城扼住了咽喉要道是不假，但这险峻二字可就……

突然，前面的叶江打出了手势，整个队伍立刻停止了前进，端枪在手，有两个紧张的还把枪栓都拉开了，张有田也已经带上几个人向旁边的高处爬去。

“出了什么情况？”庄其锋快步走到叶江的身旁。

“有人来过这里了。”叶江正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城内。

“哦？何以见得啊？”庄其锋很好奇他是如何看出来的，这里和一路上的其它村落没什么不同嘛！

“长官请看，城门洞的位置，上面有字。”叶江回答道。

庄其锋端起望远镜仔细一看，还真是有，依稀能看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字样，标语的旁边隐约还有一行小字，应该是宣传单位的落款。

“一路上这还是第一个写有抗日标语的村子，不过这里不象是有兵驻扎的样子，应该是别的队伍路过时顺手写下的，我带几个人先上去看看。”

“好，你要小心！”庄其锋叮嘱了一句。他目送叶江带着几个人向关城走去，心跳却不争气地快了起来。

结合脑海中的历史资料，庄其锋已经能够预感到这是哪支队伍留下的标语。尽管一路上已经在心中反复推演了各种相遇的场景，但真的事到临头，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怯场。

这是一群真的汉子，他们后勤断绝，他们四面皆敌；他们从地上捡起别人丢弃的枪支，他们的鞋是从鬼子尸体上得到的；他们和鬼子斗，和汉奸斗，和饥饿斗，和寒冷斗；他们以三万余众扛起了抗日的半壁江山，歼敌数量可以和另外的三百万军队相比；他们更在后来用三年的爬冰卧雪啪啪地打着常凯申的脸，向后世的“果粉”们昭示着抗日战争本不用损失如此之大。

很快，城门洞里的叶江打出了安全的信号，庄其锋看见后松了口气，心想下次再见面也好，就招呼余下的人走了过去。

小四十号人荷枪实弹地走过来还是给关城里的人家造成不小的恐慌，家家忙着关门闭户，很快直通东西的主干街道上就杳无一人了。

叶江带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子，皮肤粗糙黝黑，看穿戴还算干净体面，自我介绍说是倒马关的乡长。

庄其锋暂时没心思理会这个乡长，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城门洞上的抗日标语吸引住了，仔细地看看落款的那行小字：

八路军一一五师骑兵营宣

嘶——，果然是他们！

庄其锋看着墙上的标语字迹，思绪万千，久久不言。

叶江感到好奇，几个破字有什么好看的嘛，咱们自己一路上不就写了好多？他探头看了一看，“八路军？没听说过，这又是哪路杂牌？”

他没听说过八路军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八路军的番号是８月２２日才正式授予给朱毛红军使用的，而ｘｘ路军这一种番号也不是常设编制，通常是常凯申用来拉拢地方军阀的，授予和取消都很随意，各路军实力差别也很大，出身中央军的叶江当然要表示“看不上”。

“你很快就要天天听说了。”庄其锋转过身来“逗”了叶江一句，接着问等在一旁的乡长：“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多少人？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乡长表现得非常恭谨：“回长官的话，他们是上个月……２４号来的，大概有二三百人马，还在这旁边的山上和鬼子兵干了一仗，打死了二三十小鬼子呢！”

“哦？不赖啊！”叶江连连点头，在他看来凡是敢和鬼子开仗的就值得高看一眼。

“那他们伤亡了多少人？”庄其锋追问了一句。

“死了四个人，伤了大约有六七个吧。”

“不赖，不赖，真是不赖！”叶江觉得起码警卫营现在就做不到这个伤亡比例。

“后来呢？”庄其锋继续问道。

“后来，鬼子打不过了就往回跑，他们歇了一气儿就追下去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

“奔北去了，往插箭岭、涞源县城那边去了。”

庄其锋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正站在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战场上，倒马关之战从时间上来看是八路军打响的抗日真正第一枪。一一五师骑兵营当时执行的是保障平型关侧翼的任务，主要任务是防止涞源方向的鬼子出动干扰平型关战斗的顺利进行。倒马关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天平型关战斗就打响了并且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成为了抗战史上的丰碑。

那乡长看庄其锋沉吟不语，遂试探着说：“八路军是好人啊，他们向我们买了四口棺材都是花了钱的，在村里吃饭也都给了钱的……”

庄其锋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不禁笑了：“你放心好了，我们吃饭也给钱的！……你这儿地处咽喉要道，南来北往的不少客商，应该有饭馆吧？”说完迈开步伐穿过城门洞，乡长也转身紧紧地跟上，叶江和张有田一碰头，照例带上几个人四散开来警戒去了。

关城不大，一条主干街道也就不到五百米的样子，城里的民居也都很破败。乡长忐忑不安地领着众人来到了一个饭馆模样的门前，大门紧闭。乡长砰砰地敲门：“老贾开门！是我啊！”

一个三十几岁的胖子开了门，一见门口围了一大群士兵吓了一跳，心说这要是吃起霸王餐来，我还不得亏死！嘴里忙不迭地哭穷：“乡长哎，最近打仗，我这小馆子好久没开张了，这么多的长官，我这里没那么多的吃食啊！”

庄其锋没理会这贾胖子的“哭诉”，兵荒马乱的年月，老百姓的确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艰难，同时也不得不施展一些活下去的小“伎俩”。他走进饭馆里，看看店面不大，一共有六张桌子，至于卫生条件也就那样了。

示意包福拿出五块大洋来给那贾胖子，庄其锋坐下慢慢说道：“准备四十个人的饭，店里食材不够就去买，要快！”

贾胖子一见白花花的大洋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地揣进怀里，连连说道：“我这就去弄，这就去弄。”也由不得他不高兴，一大群当兵的吃饭多少能给点饭钱就是意外之喜了，更何况庄其锋给了很多饭钱。有多多呢？据说这时候一块大洋在北平可以买到８斤猪肉，小巡警或者小职员什么的月薪也就在七八块的样子，在偏僻山区里大洋的购买力就更高了。这一路行来，庄其锋都是每顿饭钱花上一个大洋，就可以做到白面烙饼管够，菜是四只鸡加上土豆萝卜什么的炖成一大锅。就这，看那准备饭食的人家的表情貌似也有不少好处剩下。

士兵们就更高兴了，都纷纷说跟着庄长官出来就是好，吃得是满嘴油啊。对此庄其锋表示不屑，一群土包子都吃过什么呀！除了有点肉外，滋味却是一向寡淡的紧，毫无烹饪技法可言，这让超喜欢川菜的庄宅男吃得是味如嚼蜡，心中怒骂那些欢呼拥抱“绿色有机食品”的穿越前辈们，——都是狗屁！不把大鱼大肉的吃够了，不吃成个营养过剩，那些所谓的“绿色有机健康”食品就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大家都坐下休息吧，——乡长你也坐，咱们聊聊。”唐杰、唐锐分坐左右，乡长在桌子的对面小心地坐下了。

“乡长贵姓啊？”

“不敢当，敝姓王。”

“村子里有多少人口啊？”

“不到二百户，近千人口吧！”

“哦？可我看村子里不象有那么多人的样子。”

“长官有所不知，这倒马关人多地少，好田少，瘦田多，年轻人大都跑出去给过往客商赶个脚什么的……”

…………

唠了几句，庄其锋拿出一张告示递给这个王姓乡长：“你认识字吧，看看这个。”

王姓乡长看完后，鼻子眉毛眼睛都扭在一起，苦着个脸说：“长官，俺这个小地方穷得很……”

“得——，”庄其锋抬手止住了他继续诉苦，这幅场景一路上已经上演过太多次，“我们不是来收税的。”

“俺们这里的壮劳力都在外面赶脚呢，这仗一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村里只剩下些老人和小孩……”

“停——，我们也不要民伕。”庄其锋再次打断了王乡长，心说你这一套说辞很熟练嘛！也不知道应付过多少前来搜刮的官吏和军队。他抬头看看王乡长，这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黝黑清瘦，面容愁苦，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不经意间一句流行语涌上了庄其锋的心头——中华五千年的沧桑都写在我的脸上！

庄其锋顿时有些意兴阑珊。高居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你们享受民众的供养，却把国家搞成这副鸟样子，亏还有脸说“黄金十年”——一个任由鬼子在北平城下军事演习的“黄金十年”！如果兔子治理下的国家到了这种地步，还不知道果粉们要怎么喷呢！现在抗战兴起，军队和政府却都不见了踪影。这些已经被反复压榨过的普通民众仅剩的一点可怜财产和生命，还要再被自己这个穿越客组织起来，去直面强大的日本鬼子。庄其锋不禁扪心自问——我果真有这个权利么？

“我什么都不会找你要的，”庄其锋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打算让这个可怜的乡长继续受“煎熬”了。沉凝片刻，他又接着说道：“以后我也不会向这个村子收税，你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王乡长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貌似从来没碰上过这种情况。唐杰和唐锐也有点不解，这一路上虽然都不曾收过税款，但这明确地表示以后也不收税还是第一次碰到。

“王乡长，这两位是唐杰和唐锐，他们是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剩下的事情就由他们两个跟你交代吧。我……出去转转。”说完也不待回应就急匆匆地带上两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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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山坡上，秋末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庄其锋坐在四座新坟前，眼睛看着远处的那河、那山、那城，还有城里活动的人们，回想着刚才在王乡长面前莫名发生的情绪波动，他发现自己——入戏了。

来到这里前后有二十几天了，除了刚开始那个小圆脸女兵的牺牲让他感到可惜以外，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是意气风发，觉得天下大势尽在掌中矣，奇袭唐县的成功更是让他信心爆棚，而把民众组织起来也是被历史证明了的取得胜利的不二法宝。出发前的准备会议上，他把“剽窃”历史得来的《县政府工作计划》分发给陈本初和唐战等人时，不出所料地引起了他们的惊讶和叹服，他很享受这一场景。

没错，他是在享受，他一直都是在享受。他的心态就象是在玩一场电子游戏，手里还拿着攻关秘籍，所有的人物、场景都是虚拟的，只不过真实得令人发指。此行一路上把民众组织起来，对他来说就象是用砖瓦盖一座房子，完全只是技术性的机械动作而已。倒马关是最后一站，他正准备后退一步，仰起脸来好好欣赏这座已经大致成型的建筑。

然而这一路上普通百姓的艰难困苦都落在了庄其锋的眼里，最后在倒马关被王乡长写满苦难的脸瞬间激活，庄其锋惭愧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用“升级打怪”的心态对待这场战争。不！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赚积分”，我不是一个游客，我就活在这里，我和四万万五千万有悲伤有喜悦的人活在一起！庄其锋开始为他们的贫困感到心痛，为他们即将遭到的损失感到内疚，——他们供养的正规军队已经败退而走，而自己又要把他们推上抗日第一线。

“营长，”庄其锋的胡思乱想被唐杰打断，“事情都已经安排妥了。大部分兄弟也都吃过饭了……”

“哦？……那好，我们也去吃饭。”庄其锋站起身来，迈步下山。

“营长……，我们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要说……”

庄其锋停下脚步，看看唐杰，自嘲地一笑：“我其实也不明白，让我再想想……，走吧，吃饭去，吃完饭就回南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