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3日，是两家约定好的保定和望都同时动手的日子。

这天天刚黑，张有田就把队伍带出了山，一路上悄悄行军，来到唐县南门外的一个小村子。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还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粒，夹着北风打在脸上生疼。

这个小村子是事先侦查好的地方，只有八户人家，村外有道废弃的水渠，正好用来构筑阵地。村子小，既容易封锁消息，还能够提供取暖休息的地方，要不然的话，在这大冬天里趴在野外一宿，人可受不了。

“鱼头，”张有田吩咐手下的一个班长，姓于，大号于桐，外号叫“鱼头”，“带上你的人，绕县城走一圈，看仔细喽，凡是从县城里接出来的线，甭管认不认识是什么线，都给我砍了，再把线都给我拿回来！”

“得嘞！”叫鱼头的班长答应一声，带着手下的弟兄，拎着准备好的斧子、钳子等工具走了。

张有田手里还剩下八个班，他把这八个班分成四组，轮流在村子外面警戒，然后带着第一组人率先进入到水渠内值班。

雪开始大了起来，夹着小风嗖嗖地往脖子里钻，张有田心里咒骂了一句，——这个贼老天，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单等老子要在野外趴一整宿的时候下雪！干你ｘ！他紧了紧帽兜，抬头向夜幕中县城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地什么都看不清楚。临走前，庄长官交待说，唐县的鬼子自从上次损兵折将以后，并没有新补充兵力，所以城里只有一百挂零的鬼子，要是鬼子敢出城的话，就坚决地和他干，等到大部队从望都回转，说不定顺手再把唐县拿下。只是，庄长官说得这么肯定，是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么？

想到今夜奔袭望都的大部队，张有田又向东面望去，能否顺利拿下望都东城门楼子是整个夜袭行动的关键啊，不用问，这次一定又是肖哥带队，一定又是趁夜色掩护偷偷摸上去的套路。——这贼老天，干你ｘ，雪怎么不下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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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三德也在咒骂这贼老天雪怎么不下大点儿。

警卫营的大部队昨天夜里就出发了。为了望都一战，警卫营可以说是精锐尽出，参战的计有：一连的包福排和张有田排，二连的范俊凯排和马石排，三连的唐勇和唐杰排，每个排都是近百人规模的大编制，再加上机炮排，一夜急行军后到达大老甄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小村子。大老甄他们一个游击队员的家就在这个小村子里，群众基础比较好。士兵们休息了一个白天，天黑后冒雪行军了六里多地，就来到了望都县城的城根下。

肖三德此刻正藏在一段城墙的阴影里。这段城墙地处拐角处，墙体较厚，因此虽然墙砖都被拆走了，但夯土还有些剩余，有两人高的样子。新任机炮排排长崔二炮带着两个炮班就在夯土堆的背后挖掘驻炮坑，这里是敌人直射火力够不到的地方，准备一旦偷袭不成，就用来压制鬼子的火力，强攻城门楼。重机枪手老牛则领着几个士兵爬到了夯土堆顶上轻手轻脚地布置机枪阵地。

过了一会儿，崔二炮和老牛的阵地都已经准备好了。

肖三德用蒙了红布的手电筒照了下自己的腕表，还差十分钟才到约定的十二点整，就示意他们都隐蔽好耐心等待，然后自己拿出望远镜爬上土堆，准备最后再观察一下目标情况。

东城门楼上静悄悄的，依稀有人影在晃动。城里的鬼子兵营紧贴着东城门楼，原来是县里的小学校，地方宽阔，半人高的围墙围成了一个操场，里面停着几辆大卡车，也是静悄悄的，连个站岗的都没看见。城外几百米远处的火车站就只能透过雪花和夜幕看见一点灯光。

土堆下面，除了机炮排的士兵，还有跟随肖三德参加偷袭的二十名士兵，都是从各排抽调上来的精锐士兵。领头的自然是刘皮匠和王沂生，两人都是一手驳壳枪，一手大砍刀，这是为了便于贴身近战。队列的尾巴上还有四名轻机枪手，这是准备占据了城门楼后居高临下控制鬼子兵营的。警卫营可以说是下了大本钱啊！

肖三德下了土堆，从队列头至队列尾一个一个地拍着士兵的肩膀，嘴里轻声地说道：“准备好！”被拍到的士兵也重重地点头表示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他检查完后重新回到队列的最前方，从背上摘下那枝花机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弯腰，带头钻入漫天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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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夜，保定西关火车站外的野地里。

刘云彪抬手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南边二十里外的于家庄车站方向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不禁嘀咕道：“怎么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呢，三连的这帮家伙不会是打得太顺，鬼子还没来得及求救就完蛋了吧？”

站在旁边正用望远镜观察情况的副营长李钟奇笑道：“本来离得就远，又下这么大的雪。放心好了！三连的李湘他们都是打老了仗的，说好了要他们调虎离山的，不会有差的！……哎——有动静了！”

西关火车站里突然就灯火大亮，一阵纷扰后，几辆浑身披满铁甲的铁路装甲车，轰隆隆地开了出来，屁股后面还挂了几辆铁路平板车，平板车上堆满了沙袋，架着机枪，站满了鬼子兵。

“一……二……三……”李钟奇一辆一辆地数着，回头兴奋地说：“太好了，这一下子就少了近百号鬼子，装甲车也都走光了！”

“传下去，做好战斗准备，十分钟后开始行动。一连插入到城墙和火车站之间，二连从正面进攻，告诉大家，动作要猛，突破要坚决，在鬼子援兵到来之前结束战斗！”

“是！”李钟奇答应一声，转身布置去了。

刘云彪布置完行动，突然心有所感，抬头顺着铁路线向望都方向看去，——姓庄的小子！保定的鬼子让我给拖住了，这可是个打望都的好机会，也不知道你小子敢不敢动手？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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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12月3日这夜，望都东门外，火车站，站长室内。

合衣而卧的齐澄元猛地从梦中惊醒，心扑腾扑腾地跳得厉害，屋内黑漆漆的，只有取暖用的炉子里透出一丝红光。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四周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能听见下雪的声音。

还是做不到镇定自若啊！齐澄元自嘲地一笑。他出身津门世家，自幼熟读经史，年未及冠即周旋于世交长辈面前，每以早慧为人称奇，他也常以“每临大事有静气”自矜。每当读史书读到兴亡废替的关口，看那些古之帝王将相慌乱失措的描写，必曰吾当不至这般也！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正在留学日本的齐澄元感到机会来了，遂急忙回到国内寻找机遇。结果一番奔走后，他失望地发现，一干早早投效日本人的“军政名流”们其实都是些外强中干的样子货，每天正事儿不干，只会在日本人面前争风呷醋。后来，他仗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干脆就毛遂自荐到北平的日本特务机关里去了，很快就得到了机关长喜多诚一的赏识，并亲自安排他到唐县就职，专门负责新组建保安队。

这个时候的平汉线客运尚未恢复，而且最近一段时间还连连接到游击队袭击铁路的报告，于是就由北平特务机关出面，联络了一辆给邯郸前线运送物资的铁路装甲车把他捎到望都，从望都再到唐县就只有二三十里路了。

没曾想守备望都的清水中队长竟然是齐澄元在日本时候的好朋友！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加上押送物资的关口少尉为了安全也要在望都停留一夜，待天亮再走，索性三个人就开了一桌酒席，小酌了几杯。

望都是小站，火车站的房子本就少，关口少尉还带了二十名押车的士兵，齐澄元又不愿意和日本大头兵们挤在一起，干脆就裹了张军毯在站长室的长凳上对付一宿，虽然不够舒服，但胜在一个人清净。

齐澄元待心跳稍微平缓了一些，也失去了困意，干脆就从长凳上坐了起来，摸黑点上一支香烟，开始“胡思乱想”。

他如此积极地奔走于日本人麾下，不是没有人斥责过他“汉奸走狗”，更有亲友与他划地绝交，但他都不为所动，——不过都是一班见识短浅之辈罢了，尚敢奢谈抗日！你们都对日本了解多少？总说什么“撮尔小国”，尔等可知日本本土就有七千万人口，加上朝鲜和台湾，人口就已经过亿，不要忘了东三省还有三千万人口！你们可知其他列强的人口都是多少？德国是六千六百万，英、法和意大利都在不超过五千万，美国是一亿三千三百万。

让我来告示你一个真实的日本……这是齐澄元最近反复说的一句话。

齐澄元之前也不是没考虑过投靠别的势力，比方说盘踞江浙一带的国民政府，为此去年还到南京拜访了几位世交长辈，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南京官场和北平、天津等地并无不同，而蒋介石自从借北伐战争于1927年突然爆发，从广东一地一跃而尽得江浙膏腴之地后，他领导的这个团体就迅速腐化堕落，锐气尽失，花费了近十年之功却再无寸进，不但无力扫平各路军阀不说，就连两广起家之地也分别被李济深和李宗仁控制。“攘外必先安内”，哼哼，荒唐！不“攘外”这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地位如何稳固？不“攘外”你如何有资格号令天下诸侯？事实上到最后就连“安内”他也没做到啊！

在南京时无意中听到一位世交长辈闲聊，说国民政府直辖之几大兵工厂步枪产量连年走低，从1933年的64000多枝，到1934年的60000枝，再到1935年的56000枝，导致部队整理改编的拖延。而张作霖父子所办之东北兵工厂，开办仅数年就可年产步枪六万余枝，另有大小口径火炮，号称亚洲最大的兵工厂，惜乎落入日人之手云云。闻得此言，齐澄元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心里冰凉冰凉。见一落叶而知秋，他知道，就凭南京政府的这副做派，东北是拿不回来了，明末的局面将再度上演，而且这次的对手比之满鞑不知要强大多少倍，危机更甚。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聪明人自然要站在胜利者的一方，后世的史书会怎么评价自己呢？范文程？洪承畴？还是张廷玉？曾国藩？

突然，一阵轻微入耳的脚踏积雪声惊动了他，听脚步声还不止一人！不光门外有，就连窗户根下也传来了这种蹑手蹑脚的声音，齐澄元的心跳骤然加速，眼睛睁大，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