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大雪初停，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年轻人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紫瞳少女漠无表情跟随其后。
“到底在哪里？”少女突然开口道。
“哦，翻过两座山。”
“很近了。”
“再趟过一条河。”
“也不是很远……”
“然后走个十几里路。”
少女停下脚步：“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就到了。”年轻人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无辜。
继续沉默。
闷声走了半天，见身后再无声响，年轻人终于忍不住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应该问什么？”少女淡淡道。
“呃……”他愣住了。难道这会儿不应该揪着我问：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接头暗号！我怎么感觉这剧本有点不对呢？
他试着引导：“你不觉得这个暗号很奇怪吗？”
“奇……怪……”
“你应该要问：这个暗号究竟是哪个白痴发明的？”
“这个暗号究竟是哪个白痴发明的？”
“对对对。”年轻人松了口气，终于找回那种熟悉的感觉，“来来来，连起来再说一遍。”
“你有药吗？”
“额……没有。”
“难怪你病的不轻。”少女不再多言。
继续沉默……
她猛然停驻脚步：“可你还是没告诉我要去哪里。”
“哎？没有吗？”
“你说呢。”
……
“往北走。”
“这里已经是极北。”
“再往北。”
“那就已经踏入恶魔领域，你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不，这是个例外，唯一的例外。”
少女不再多问，因为她已经明白了。
这些年来并非没有人为反攻境外领域做出过努力，近百年前有一任国王就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位。也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上位不到两年就想搞个大新闻，于是他力排众议，准备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远征，彻底扫平境外的一切恶魔，一口气解决这绵延无数年的威胁。
国王随即向五境数百位领主发布征召令，在当时，国王这个头衔还是有点影响力的，很快便组建起一支东拼西凑的大军，以南领边陲为起点，一路向南推进，这支军队不过万人，却已经是当时那个时代人类所能集结的全部军力。
战争初期还算是捷报连连，然而没过多久战况就急转直下，前方传讯军队遭遇巨大阻力，损失惨重，还未等王族上层的诸位大佬们想出对策，整路大军便音讯全无。
直至数年后，王国才在距离边境线数百公里处找到了他们，或者说是找到了他们的骨头。数不清的焦黑枯骨遍布寸草不生的荒原，蔓延至天际，脚下的土地好似焦炭一般，一踩就碎，这副情景宛如整片草原都曾被架在火上烤一般，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他们是被一个不知名生物集体团灭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打垮一整路大军？在当时人类已经掌握了火药的使用，军队也已大规模装备燧发枪，滑膛榴弹炮等诸多杀伤性武器，可以说早已脱离用冷兵器和那些怪物厮杀的悲催年代，但在这种神秘生物面前依旧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人类这才醒悟，他们对境外知道的终究还是太少。
一想到那个怪物如今依旧在无尽荒原上游弋，隐匿于阴影下悄悄窥视着人类世界，大佬们不禁头皮发麻，此事过后，固守派占据全面上风，王国上层彻底放弃对境外发动反攻的念头。
耗费无数资源和可怕的伤亡为代价，人类依旧无法在境外占据立锥之地。
但任何事总有例外。
这里已处于王国极北之地，放在别处，过了边境线就是人类禁区，恶魔领域。
然而，北域却并非如此。
在王国北疆边境线外静静矗立着一座孤城，那是第一，也是唯一一片靠人类征服的土地。
千百年来，仅此一次。
一夜跋涉，当两人看清城门上挂着的牌匾时，天色已然大亮，少女依旧一副漠无表情的样子，但那个年轻人的脸色只能用苍白如纸来形容。
“你死不了吧？”少女瞥了他一眼。
“呵，呵呵呵……”年轻人看起来累的有点精神失常了，傻笑两声，眼白一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很远吗？也就是翻过两座山，跨过一条河，再走个十几里而已。”
“还而已？”他一骨碌坐起身来，挣扎吼道，“你怎么不说我们俩在山林子里被狗熊撵的像兔子一样乱窜！”
“就你一个，不是我们。”少女淡淡纠正道，“话说为什么就追你一个？你以前到底对它做了什么？不会是偷了它的蜂蜜吧？”
“胡说！那蜂蜜那么难吃，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他大声辩解道，可眼神一触及那双殊无半丝情感的暗紫瞳孔顿时萎了下来，只好老老实实招供道，“好吧好吧，我招了，是我干的。”
“看你现在也死不了，那就走吧。”少女毫无人性撂下这句话，径直向那巍峨城墙走去。
烬灭城建于北域边境线外一片广袤平原之上，它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不受任何贵族支配的自由城邦，甚至不属于王国管辖……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的。
一旦踏出中央直属领，就再也找不到一个领主还会把国王当回事了，但至少他们在表面功夫上还是会做足的，依旧会承认治下的领土属于王国的一部分，哪怕根本没有几个人会相信这些鬼话。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有矛盾就需要有规则，至于这座城市背后制定规则的究竟是谁，一直以来都是个迷。有传言说是某个神秘组织在暗中操纵着一切，但其身后并没有确凿证据支撑，所以传言终究只是传言。
烬灭城建成时间极短，仅有数十年历史，其最早一批建城者大多战死在那场残酷的建城战争中。四十年前，一群农奴因无法忍受领主的残酷剥削逃往境外开辟新领地，这种事在当时并不新奇。早在百余年前人类初来此地，境内的土地就已被各大贵族瓜分完毕，就连淤泥潭里的大石头都贴上了标签，摆在平民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臣服，要么滚出塞兰特，与恶魔作伴。
一开始还有不少冒险者摩拳擦掌组团前往境外开疆辟土，想要坚持所谓的自由，当然更主要的是，根据王国法律，境外的土地属于无主之物，先到先得……只要你能守得住，试想，谁不希望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盘过过领主瘾呢？
可当整路整路冒险小队全军覆没，连骨头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所有人都很明智的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终于明白，在恶魔的眼中人类是多么的渺小，他们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神灵的恩赐。
自由人人都想拥有，可自由的代价往往是大多数人支付不起的。
按照所有励志故事的套路，别管那些倒霉的先行者的下场有多么惨，也别管要完成这个壮举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总会有人能登上成功之巅，毕竟他们都是绿叶，就是用来衬红花的，主角团注定要做的就是颠覆所有的不可能。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群曾经的农奴在克服了无尽困难后，终于在境外立下脚跟，经过后来者的一步步完善，烬灭城也从最初用枝叶树干仓促搭建，连称呼一声茅草房都够呛的破屋子，到如今绵延数十里的雄伟建筑群。历时数十年，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于在人类禁区，恶魔环伺之地建成这座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城市。越来越多的人留在这座自由之都，在这里，没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七等阶级制，也不必担心什么时候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触及到某个大人物的逆鳞，被扣上一顶异端的帽子。
“还有多久？”
“马上就到了。”
“这句话你一个小时前就说过了。”
一路上少女冷眼看着年轻人翻着在路边摊淘来的地图，绕着蛛网般复杂的大街小巷打转。图上标注的某某私人挖掘修建的豪华人工湖，其真实情况是一个废弃多年的臭水沟。至于某个远近驰名的地标性建筑，当他们到达时只剩下几个木桩还杵在那里。有一次两人对照着地图，走在一条林荫小路上，她已经不想吐槽林荫小路为什么连根草都不长。正各怀心思没头没脑走着，一不留神就出了城。打量着周围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瘆人景象，他们的脑袋里不受控制回忆起关于境外的可怕传言，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连滚带爬逃了回去。
一回到城里，年轻人就气急败坏找地摊大爷算账，大爷不慌不忙摇了摇纸扇，把一旁立着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的牌子翻过来。背面八个大字雷的他那是外焦里嫩。
“过期商品，亏本处理。”
这是十年前的地图。
“勇敢的少年啊，出来混，总是要被骗的。”地摊大爷一副长者模样，语重心长教育道，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这里有份新鲜出炉的，保质保量，500第纳里乌斯银币一份，要不要？”
……
“你就算把眼睛瞪瞎了，地图上也不会烧出一个洞。”少女淡然道。
“好吧，我承认我迷路了。”年轻人无可奈何的放下地图，“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我究竟是眼神不好还是不识字？”
少女劈手夺过地图扫了一眼。
“你哪方面都可以，可惜就是智力有问题。”她面无表情将地图塞了回去，“拿反了。”
……
……
幽暗小巷深处，一人，一茶楼。
来人负手默立，仰望着残破牌匾在寒风中颤栗，岁月早已在其上烙下一道道刻痕。往事如潮，汹涌而至，令他窒息，长街寂静，空旷无人，只余他独自一人黯然神伤。凌冽狂风鼓动着他的衣襟，也扰乱着他的心。
乌云压至，天地无光，只剩极远处天际不时有刺目雷霆划破长空，带来仅有的一丝光亮。
紧闭不知多少年的斑驳铜门悄然开启，老者一袭青衫，缓缓踱步而出。两人隔着三尺之地，而这三尺隔阂，却如百丈深渊，难以逾越。
“你来做什么？”
“做一个了断。”
“我以为那只是曾经。”
“同时也是现在，也是未来。”来人沉默片刻，“我讨厌未来。”
“唉……”老者幽幽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寄托着多少哀愁，多少无奈，却又如利刃斩断一切过往，留下的只有现在。
“所以你选择现在，对吗？”老者闭目，“往事不可追，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没有对错。”来人仰望着黯淡天幕，黑衣漫卷如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服自己。
“出剑吧！你只有一次机会！”那双看似浑浊苍老的双眸豁然睁开，老者瞳孔中丝许伤感刹那间被漫天杀意填满，掌心锋锐之气吞吐不定。
暗紫雷霆撕裂黑幕，照亮两人面无表情的脸。这一刻宛若时间停滞，在重云如盖之下，刺目雷光之中，两人相对而视。
这一眼，仿佛已逾千年。
然而千年也有终结的一天。
一袭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枯叶，随即被绞成碎片，纷扬而下，两人之间凝聚的势，几近喷发！
“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一个淡漠至极的嗓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如切冰断玉般将原本的肃杀气氛撕的粉碎，“如果再浪费我时间，我就举报说你们是燃烬叛党。”
“还有……”少女转而将视线凝聚在老者右手所握之物，眸光略显困惑，“你抓着根树枝干什么？”
剑拔弩张的气氛再也维持不住，老者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连忙丢掉树枝把她拉到墙角，眼睛瞪的大大的，一脸委屈：“你怎么能平白无故辱人清白呢？”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我说你们俩真像。”
“哪方面？”
“一样的白痴。”
……
……
环形木质楼梯上，老者轻车熟路拾级而上在前面引路，少女一声不吭紧随其后，脚步声在空旷楼道中久久回荡。
“难道你们两人之间不认识吗？用得着对暗号？”她忽然想起什么。
“当然认识，老者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可是，我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