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二层尽头一间幽静典雅的茶室中。
“姓名。”
“西尔维亚。”
老人从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抽出一本小册子,认真翻了翻这才抬起头,“好吧,现在开始说正事,我就是这家茶楼的老板。本公司是一家全国连锁知名旅行社,在各地皆有分社……没错,这座茶楼就是分社之一,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反正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并没有在看你,也没有问为什么,所以能不能省掉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西尔维亚望着窗外头也不回。
“嗯哼!”老者干咳两声继续道,“这数十年来旅行社一直致力于为游客们提供更优质的服务和更新奇的体验,口碑上乘,服务一流,深得大家的信赖……”
“那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西尔维亚依旧看着窗外不耐烦打断道,“你这个旅行社到底干的是什么勾当,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种话,免了。”
茶楼老板也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此次旅行出发时间定于一个星期后,届时将会接到通知。”
“说完了?”
“说完了。”
西尔维亚转身推门而出。
茶楼老板负手立于拼花窗前,身影站的笔直,好似一杆压不折的青竹。
门在身后无声打开。
“你也感觉到了吧?”年轻人问。
“唔。”茶楼老板点点头。
“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年轻人悠悠吐了口气,“以往的对话模板压根就用不上啊!”
“看来我们之中又要多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茶楼老板接上一句。
“你觉得这套装疯卖傻真的能忽悠的了她吗?我感觉她早就已经看出来了。”
“很显然不能。”茶楼老板不假思索道,“不过至少她不揭穿,或者说懒得揭穿,那就够了,一起装糊涂有何不可。”
说着他回到茶几后坐下,接过年轻人递来的一只信封,取出信纸。他看的很认真,反复确认再三才放下,“如此说来她确实不是那帮神棍派来的?”
“这是南领情报站搜集的,至少在表面上看她和启辰教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我们也不能对他们抱有太多的希望,你也是知道的,那些家伙的本事充其量只能去菜市场打探打探新鲜猪肉的上市时间。”
茶楼老板没有多言,指节轻轻敲击着茶几,闭目思索。许久,敲击声骤停,他徐徐起身道:“稍后知会他一声,继续去摆摊吧,不用再跟着了。”
“明白。”年轻人点点头,略一迟疑问道,“如果她真的是启辰教派来的你会怎么做?”
“那就没辙了。”茶楼老板轻轻巧巧道,“挖个坑,埋了。”
“这十年来,在王族的暗中指使下,启辰教从未停止过对组织的渗透,那些神棍可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路德维希,你要记住了,千万不能把他们当成靠运气上位的邪教份子,否则可是会死的很难看的。说实话,我到现在还觉得启辰教的发迹史充斥着太多的巧合和阴谋。”
“这怎么可能?”路德维希摇头,“启辰教在未翻身前只不过是南方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教派,王国有什么理由要支持他们上位?”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学历史的。”茶楼老板翻了翻白眼,有些不耐烦的挥挥手,“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
“你刚才看清楚了吗?”路德维希低声道。
窗外随风飘来的阵阵喧嚣陡然消失无踪,仿佛被掐住咽喉一般,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空气中隐隐透着几分莫名的诡异。
茶楼老板身形略显僵硬。
有那么一刻,一切忽然又恢复正常,虫鸣、鸟叫、小贩的招呼声与千层饼在油锅里的滋滋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似乎在刚才的一刹那,这片空间与外界完全割裂开来,你只能透过窗玻璃看着蝴蝶振翅,树影婆娑,行人匆匆,白云悠悠,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
一寸之隔,两重世界。
“什么都瞒不过你。”茶楼老板终于开口道,“你也看清楚了?”
“恶魔。”
“果然,能通过那种变态考试加入组织的就没有一个笨蛋。”茶楼老板赞许的点点头,脸色转为严肃,“没错,那种不惜点燃自己,也要将这个世界烧成灰烬的眼神,这么多年以来,我只在那些怪物眼中看到过,我敢肯定,刚才我们在楼下对暗号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过把咱俩一起弄死。”
“你想多了吧?”路德维希挠了挠头,“来干这行的就没有几个正常人,所以不正常一点才往往显得很正常,况且她总是一副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冷冰冰的样子,一块冰该怎么燃烧起来?”
“正是因为她对绝大多数事物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所以才会执着于极少数真正在意的,为此就算把世界点着也在所不惜,这种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要相信我,怎么说我也干这行那么多年了,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话说回来,远征军里那帮疯子倒和她有几分共通之处。”
“哇塞厉害啊!就这么几分钟时间你就能看出这么多名堂,那现在怎么办?把这事上报?”
“不必了,既然她与教廷无关,那这事可就不归我管了,就把这枚炸弹丢给那些怪胎们自己解决吧。”茶楼老板舒舒服服躺在靠椅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说咱们中就没有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吗?”路德维希无奈的捂住脸,“很显然马上就要再多加一个了。”
“乖孩子现在正在背诵教廷最新出版的七十六戒律呢,哪有功夫来这里?敢来这疯的谁没有一点小叛逆?哦,忘了忘了,上个星期教廷在《神典》上又多添加了两条,所以现在应该是七十八戒律。”茶楼老板摇头晃脑道,“一年翻印两次,每本售价两百第纳里乌斯还不带还价,啧啧啧,整个境内信奉启辰教的有多少人呐,不谈其他,光这笔收入就能赚的教廷大佬们锅满瓢满。”
“话说回来,她有没有资格加入我们还是个未知数呢。”茶楼老板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不管她究竟是谁,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等通过这次考核再说吧。”
路德维希似乎是回忆起什么,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我说那帮疯子这次又想出什么整人的法子?”
“内部消息,这次考核题目叫什么荒野求生。”
“荒野求生……”路德维希一愣,随着烬灭城势力范围逐年扩大,不时派遣军队围剿附近的恶魔,方圆数十里之内连只个头大一点的野兽都被清剿干净了,如今在这座城市周边,恶魔都快成为濒危生物了。说来可笑,在各境边防军缩在工事堡垒内瑟瑟发抖,期盼恶魔别来找他们麻烦的同时,也只有这里,一群武装农民就能把它们打的落花流水。
既然如此这附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考核?和田鼠斗智斗勇?估计这地界也只剩下田鼠这种无害动物了。路德维希正胡思乱想着,陡然像是醒悟了什么,忽地跳了起来:“这批考生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点吧。”
“变态遇上变态,就看谁更加变态了,对了,你当初的考核题目是什么?”
路德维希沉吟了一会儿:“考试内容说起来很简单,但也极为古怪,要求我们在天黑之前找出藏在这座城中的任务道具,然而最最关键的是,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哦?那你是怎么找出来的?”茶楼老板来了兴趣,“这可比我当初考核的难度大多了,也丧心病狂多了。”
“一点都不难,我随手在地上捡块石头就交上去了。”路德维希摊了摊手,“反正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块石头不是啊。”
茶楼老板微微一呆:“这算什么?脑筋急转弯吗?”
“连脑筋都不会转弯,那还不如回家卖咸鱼呢,当时那考官就是这么说的。至于和我一路的那些人……”路德维希幽幽道,“反正我是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再度陷入沉默,许久,茶楼老板叹息道:“这个世界从不曾给我们选择的机会,既然走上这条路,就不得不去做一些反胃的事情。”
“纵然与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凌冽冬风再起,漫天雪花,簌簌而下。
……
“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一个严肃的声音豁然响起。
“我说你有什么事就不能等一会儿吗,你知不知道这很破坏气氛的!”茶楼老板不满的抱怨道。
“现在可不是45度仰望天空缅怀过去的时候。”路德维希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炯炯,但下一刻却猛然切换成濒临崩溃状,哭丧着脸哀嚎道,“惨了惨了,事情一忙我居然全忘了,我现在该怎么回去啊!”
“怎么了?你又偷了它的蜂蜜?”
“这倒没有。”
“那你废什么话!”
“偷是没偷,只不过今早在来时的路上又撞见它了,所以我就逃嘛,逃啊逃啊,一不小心把它储藏在树下的蜂蜜罐全踩烂了,现在它正用最后一罐作为赏金全林子通缉我!你一定要救救我啊。”路德维希的嗓音里隐隐带着几分哭腔。
“是吗?那就比较麻烦了。”茶楼老板皱眉思索片刻道,“这样吧,我现在可以给你提供两个办法:第一,你可以绕过去嘛!不过你要因此多走个几百里路。”
“几百里路!我还是死了算了!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办法就快多了,来来来,往那边瞧,从东门出去,沿着边境线走个一百里地,我记得那一片是没有边防军驻扎的,不用担心过境时被他们当做恶魔射杀,从那里重新入境就可以了,这个办法的优点是便捷迅速,缺点就是要借道境外,你可能会饿死,渴死,无聊死,被恶魔吓死,难受想哭死,还有好多好多的死法,算了,我还是
先为你哀悼吧,来来来,趁你还没死先去帮我买根蜡烛。”
“……”
“要不我们还是先讨论一下第一个办法吧!”路德维希一脸认真。
……
……
炽热光芒犹如实质舔舐着大地,田埂里的石头被晒得的开裂发白,路边的杂草蔫蔫的,像晒干的芹菜般毫无生机。狭隘窄小的巷子两旁零零散散摆着些水果摊,小贩呆望着摊位上的瓜果一点点干枯变黄,瞳孔涣散无神,偶尔有过路人丢下两枚银币,行色匆匆拎走几个水果干。
长街尽头的广场,一个临时搭建的破台子上,神父捧着厚厚的《神典》,穿着话剧社借来的行头正在卖力的演说,那是一个抑扬顿挫,内容大意就是神救世人这一套台词。要借来这些服装道具并不难,毕竟这年头谁还有心情看话剧。台下三三两两站着几个闲人,都是专程跑来当催眠曲的,有两个已经趴在地上睡着了。
很和谐,真的很和谐,至少没有出现当街打抢砸的情况,这也算是难得的安慰。
城里勉强还算的上人与人和谐相处,大家各干各的,混吃等死了事,可一旦出了城,大家可就不那么和谐了。
城外真正安安分分不犯事的实在太少了,不知多少饥民丢下锄头拔出镰刀摇身一变就加入土匪的行列,打劫完少的可怜的老实人就只能黑吃黑互相抢,乒乒乓乓斗成一团,不是你砍死我,就是我把你劈成两段。人都死光了,那剩下的粮食就够分了,这法子一直以来在南领这块神奇的地界都是屡试不爽。
往常闲着没事做就摇着小旗,上街游行抗议一番的心忧天下之士,今天也热的缩在家里不出来了。但街上也并非空无一人,不时会从街角冒出几个拖着步子游荡的行尸走肉,个个脸白的发青,肋骨毕显,活脱脱一副骨头架子,若放在半夜足以把人吓出心脏病来,那些便是已经饿成皮包骨头的饥民。
每一块砖石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气氛。
它就叫做绝望。
故事要从两个月前,一群地位卑贱,如烂泥般不值一提的农奴身上说起。他们也许是因为伙食不好,又或许是因为干的太累了,终于在一个燥热难耐,引诱人肆意疯狂的深夜,尽情宣泄了一回。
林子里的知了还在玩命的叫,河间的溪流还在不知疲倦的流淌,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闯入领主庄园,将他们的主人——尊贵的子爵府一家统统吊死在树上。
很显然,没人曾在乎过那根弦绷得有多紧,领主们是不可能把狩猎饮宴的时间,浪费在思考这些生产粮食的两脚牲畜心情好不好上,被逼到绝路的人往往是最可怕的,所以那根弦就理所当然的断了。那些曾经怯懦的牲畜在一瞬间发生惊人的改变,变得陌生而疯狂。
以现在的角度来看已经很难辨得清究竟是谁的过错,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终究还是要去接它结的果。
再苦也得咽下去。
这个恶性案件在当时引起史无前例的震动,一直以来,国王、贵族、骑士,大大小小的封建主构成了金字塔般森严的等级制度,而占据绝大多数人口基数的平民和奴隶则是金字塔最底下垫着的石头,人们无法想象一群被踩在最底层的贱民竟敢犯下如此大罪!这罪一行足够将他们通通拖出去剁碎喂狗!
但是南领贵族们突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继续震惊了,因为他们惊恐的发现,曾经乖巧听话,逆来顺受的牲畜们,如今在它们眼中多了一些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白天从它们身边经过时,往日恭顺谦卑的目光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阴鸷眼神,直至走出很远,背后的阴冷依旧不散。到了夜晚,那些人一个个从肮脏逼仄的茅舍里溜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知在商量着什么,只能看到黑暗中闪烁着点点寒芒,冰冷而残虐。
很快,第二次事件出现了,位于南领边陲的一座庄园被恶意纵火,火势蔓延,领主被活活烧死在里面,而庄园外则是无数骨瘦如柴的饥民围着大火载歌载舞,火光照亮了一双双兴奋而残忍的瞳孔。接着是第三第四第五次,暴乱如瘟疫般四散蔓延。
这一连串的事件为那些长期受到压迫的第四阶级树立了一个榜样,原来禁锢他们的枷锁还不如一张纸牢固,既然如此,与其继续把贵族们伺候的舒舒服服,那还不如将他们一个个撕烂来的舒坦。
那些足以铭刻在碑文上的历史,它们的发生往往要比想象中的简单得多,它们的到来也总是令人措手不及。不需要有谁振臂高呼,不需要有人慷慨激昂,只需要一点火星,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点燃满地干燥的柴火。
很显然,那颗火星已经将柴火点着了,注定将燃起遍地狼烟。
短短一个月内,整个南领发生着剧烈变革,过往的道德规则被打破,上下尊卑被践踏,无人再向封建主上缴一粒粮食,听从半条命令,社会秩序彻底崩溃,底层渣滓借着这机会纷纷冒出来,公然上街打砸抢烧。
过往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崩塌,曾经的理所当然彻底成为历史,越空洞腐朽的建筑,坍塌时往往也是越致命的,这时人们才明白,那建立在千万佝偻背上的辉煌高楼是多么的脆弱。
那终究只是空中楼阁。
很快,随着混乱的不断蔓延,大半个南领都淹没在宣泄狂潮中,虽是如此,但其中也不乏清醒之辈,他们开始怀念起曾经令他们恨之入骨,也是这一切动乱根源的贵族们。再糟糕的政府也总比无政府状态要好。
那这会儿贵族老爷们都在干什么呢?已成惊弓之鸟的领主们纷纷缩回坚固的城堡里,派遣大量最忠心的士兵保卫自己的领地。虽然城堡没有庄园住的舒服,整天阴森森的照不到光,蟑螂老鼠乱爬,但总比被那些暴民拖出去打死要好。时代变了,现在贵族再也不是最上层的人物,反而成为人人喊打的存在。
随着时间推移,骚乱甚至蔓延至王国其他地区,那里的人也跟着有样学样。
那这糟透了的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似乎推给谁都不合适,毕竟这是立场问题。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并迅速传遍了各地。
这都是世界的错!
如惊雷划破迷茫的云雾,大家似乎在一瞬间福临心至,推给谁都不合适,那就推给世界吧,反正世界再生气也不会跳出来打咱们的,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人们,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