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潘文彪迅速进入了蜜月期,周日晚上他和白雪红约我到海鲜小馆吃饭,我一个从山里田间生长出来的农夫成功打入到知识分子内部。
潘文彪昨日已在钓鱼和摔跤上输我一场,如果继续比试上树掏鸟、泅水摸鳖之类的,他更不是对手。他的老师是课本,我的老师是田野,擅长的领域有所不同。
我们边吃边聊,最后由我将话题引到了“鬼”上面。
白雪红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鬼神都是人创造的,都是人类童稚时期幻想的产物。
潘文彪却用什么量子力学、能量之类的物理学知识解释鬼神。
当我背诵了一段初中历史课本上《论衡》的一句话时,白老师都有点吃惊了。“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
“那么你是不信有鬼的喽?”
“当然不信。不过,我可以给你俩讲点我亲身遇见的事,你俩分析分析……”
我其实真有一个表哥,名叫冯虎墩。他是意外身亡的,凶死,被老天诅咒了。
虎墩小时候体弱多病,算命先生说他是童子下凡,活不过十八岁,从小就吃各种草药和补品,后来以至于他自己成了半个郎中了,山里野长的各种草药都十分熟悉,自己采药炼丹服用,身体长得比我还敦实,轻松活到了十九岁。
十九岁那年他却猝然而死。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他早早便出门,可是到了晚上也没回,全村人帮忙找了一夜,没有任何线索,最后派出所也出动了,又找了三天,一点音讯也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秋天如果在山里迷路,野果丰富,活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就怕野兽与寒冷。后来,虎墩爹思子心切,晚上梦见了儿子,其他情节都忘记了,只记得虎墩说冷得不行,想要件羊皮袄。
这时,我确信虎墩已经死了,如若没死,他如何托梦?
那年我十八岁,但是已经智慧满满,去拜访了关键人物——羊倌靳春晖,他是虎墩的密友。在我的咄咄逼问之下,春晖说出了实情,原来春晖在放羊时常将一些灵芝、树舌和罕见的植物带回送给虎墩。村里有座山叫虎盘坨,海拔三千米,特别险峻,人迹罕至。春晖那天骗虎墩说在虎盘坨上面发现了一株老人参,但是自己不敢挖,让虎墩去采,虎墩开始不信这山里会有人参,但是春晖描述得很详细,正是人参的特征,虎墩就动心了。
后来,在虎盘坨背面的悬崖底下发现了虎墩的尸首。
岂是一个简单的“惨”字可以形容。
虎盘坨半山腰长满了崖柏,虎墩坠落,被树枝挂得支离破碎。到下葬时其他部分都缝好了,唯独右手始终没有找到。
这次,他没有托梦给他爹,而是找上了我,我才是他的救星。
那天晚上我在白沙河畔支了一口小锅,炖着两条三斤重的鲇鱼。
香飘十里,连靳腊梅家的老狗阿黄都勾了过来。
我正要开吃,另外一个馋鬼也到了,他就是虎墩,我一点也不奇怪,每次我野炊,他从不帮忙,开饭即到。
“真香!”虎墩揭开锅盖闻了闻,“这鱼补肾。”
“表哥,你瘦了。”
“哪能不瘦?吃东西不方便了。”虎墩抬起右臂,我一看他的手没了。
“你的手哪去了?”
“丢了。等吃完鱼你帮我找回来吧。”
“还能接得上吗?”
“应该还能顶用。”
吃完鱼,我回家拿了一把尖镐、一把铁锹就向山里走去。阿黄是条好狗,吃了鱼头,喝了鱼汤,立马就把我当成它家姑爷了,一路跟着我。
我们三个一直走到虎盘坨下……
这时,我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真站在一片漆黑的荆棘丛中。
只有阿黄,没有虎墩……这是梦游?
我的脚底下是一个土洞,不知是野兔还是狐狸的。不能白来,然后我就开始挖。我固执地从半夜挖到凌晨,一只獾窜了出来,我在洞底发现了一只被啃咬得只剩骨头的手。
很长时间之后,我再梦见虎墩的时候,他已经肥头大耳了。
那时,我和女孩靳腊梅关系处于朦胧状态。
有天晚上我正在桥上吟诗作赋,靳腊梅找到了我。
“你真在这儿啊?”靳腊梅道。
“怎么了?”
“你表哥刚死,还是凶死,你不害怕?”
“我看他比曲文兵都亲,怕他干嘛,他会吃了我?”
“我想告诉你件事……”腊梅眼中流露出一片恐惧。
大前天晚上,不知是几点,反正是午夜,各种污秽东西的黄金时间段。
腊梅突然发现窗帘缝中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在看她,似乎还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她迅速将那条迷死人的美腿收进被子里。
后来那双眼睛就不见了。
次日早晨,她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真实还是梦了。
前天晚上,鸡叫以前。
她不仅露出了玉腿还半露了酥胸,天气有点凉,她冻醒了,迷迷糊糊中向窗户一看。
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又来了,今晚窗帘的缝有些大,她不仅看到了那人的眼,还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整个脸上伤痕累累,就像是爬了一只血红的大蜘蛛。
腊梅想要起床将窗帘拉好,却发觉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一样,不能动弹,最后只能勉强拉动被子将头蒙住,一点点地蜷缩成一只犰狳状,咯咯哒哒,咯咯哒哒,鸡叫以后才沉沉睡去。
天亮以后,她落枕了,这次她确定只是噩梦而已,可能因为最近冯虎墩坠崖惨死,心里有些恐惧,精气一弱,梦魇趁虚而入了。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腊梅将窗帘拉了个严实,再也不会有人偷窥了,除非他的眼珠子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半夜里阿黄又开始叫了,开始是狂吠,接着是惨叫,然后是惊恐的低吼,最后干脆钻窝禁声了。
她被狗吵醒了。
下意识朝窗户那里一望,窗帘密闭,连一条头发丝细的缝都不留,她于是故意将被子掀开,露出让人血脉爆炸的身体来。
十八岁的像刚剥壳的荔枝一样莹润的身体。
(我用手捏着鼻子向潘文彪和白雪红描述这段,生怕鼻血流出来,女生在场,我如果描述得太详细,那么就暴露了我的格调。)
这时,腊梅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由用手将胸一遮。
一种很清晰的感觉缠上心头——
一双流着**的眼睛正在放肆地看她……
她突然停下了呼吸,捂住嘴,感觉头皮像针刺一般,头发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她开始并不敢扭头去看床的另一边,感觉有个人就站在那里死死地看她,口水从嘴角一直拉到地面,那双眼扫过的每一寸皮肤,瞬间激起一层粟粒。
她的好奇其实并不重,但还是想看一眼,一旦扭头,就能轻易证明这是幻觉而非真实,从此以后就可以安稳睡觉了,但是你想,这感觉如此清晰,仅仅只是幻想?
她扭头的一瞬间,尖叫一声。
灯打开了,爹娘冲了进来。
腊梅轻松地笑笑,“爸爸妈妈,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她没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人在这并不寒冷的秋天却穿了一件羊皮袄,看他的身形,冯虎墩无疑。
腊梅不敢把真相告诉二老,怕他们担心,只能跟我说了,如果我那时已经开窍,就会半夜偷偷钻进她的被窝,给她就伴,看谁还敢半夜串门?可当时我还蒙昧着呢,只是告诉她一个办法,晚上睡觉,切莫关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那晚我没回家,而是一直在野外,冻得我又跑又跳,却也不敢点起篝火,我的旁边有一处新坟。
墓碑上写着——爱子冯虎墩之墓。
快要鸡叫的时候一个穿羊皮袄的家伙蹦蹦跳跳过来了。
我那时血气方刚,阳气充沛,根本不怕秽物,况且是我亲爱的表哥。
“墩子哥,长胖了……”我打了个招呼。
“多亏你帮我找到了那只手。”虎墩笑着说。
“哥,那个腊梅子你别找她了,你也知道她是我对象……”
“星星,咱们村就数她长得好看,不找她找谁?”
“她是人,你又不是,你俩没戏……”
“我不是人是什么?”
“你是鬼!”
“放屁!”
“这么大的字,你睁眼看看,不认识?冯虎墩之墓……”
“他娘的,又忘了。”
“哥,等有哪家姑娘没了,我给你配一个,别老缠着腊梅子了,对你也不好,我听她爹说要拿桃木橛子钉你啊!”
“我才不怕呢!你要是真喜欢腊梅子,我就不和你抢了。记住,你欠我一个好看的大闺女!”
“一定给你找一个西施貂蝉一样的大美女!”
“一样为定!”
我相信了他的鬼话,他也信了我的鬼话。从此,他真的没再找过腊梅。
不过,他的婚事我也没操心过,最怕他找到我,不知他这两年是胖了还是瘦了……
故事讲完了,潘文彪和白雪梅愣了。这难道是在证明这个客观唯物主义世界?
“彪哥,一会儿你一定得把我送回家。”白雪红说。
“老白,我把你送回家以后,你能不能再把我送回家?”潘文彪的物理也不管用了,马克思也没法给壮胆儿了。
“看你俩这熊样儿,吓唬你们的,瞎编的故事,我真有个表哥叫冯虎墩,是救落水儿童淹死的,可完整呢……哎呀,就你们这胆子,在村里妥妥活不过半小时,墙角那个晒老爷儿的没牙老婆婆……”
我突然打住了。
“是不是老婆婆特会讲鬼故事?”白雪梅眨着眼睛问。
“不是,她他别喜欢吃春天那种蜜汁流的……戴眼镜的小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