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七日
作者:厚皮魑      更新:2020-01-15 21:19      字数:4370

狐言卿眼看狐青流这般执着也终于不再强迫他跟自己回去了,只是临下山之前他淡淡叹了口气。“你又能在这里呆多久呢。”

没有吃食,就连水都没有。在这片深山的寺庙之前,狐青流你一个人能呆多久呢?

狐青流苦笑一声,走到甘露寺前默默跪下,不再去理会狐言卿。

狐言卿走了,留下了狐青流一个人。他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跪在那里,身边没有哪怕是一个扫尘的小沙弥。

宁智就在不远处,他已经吃完了手中的吃食,嘴边还沾着些许饼渣。他站在那边,望了狐青流一眼,又望了一眼,但还是没有过去,只是默默打扫完寺前就跟着其他小沙弥一起回寺庙了。

他照理还是要去做些别的事情的,然后就是跟着师父念经,然后……到了半夜,他抱着干席子去送给西边香房的施主们。在路过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向外张望一眼,那抹青色的身影果然还在那里嘞!

他不太理解,却只是又疑惑地看了一眼。然后加紧脚步去送干席了。

次日清晨,宁智难得地没有偷懒,早早地就杠着把大扫帚就出来了。

那个人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吧?毕竟大半夜的,也没有人看到。他想着,推开了寺院的门。然而抬头,入目却仍旧是那抹青色的身影,他的眼瞳一时间有些收缩。

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要进这个寺院,竟然这么执着。宁智忍不住想,打扫的时候也时不时望向狐青流那边。

书生果然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两个果子。其中一个正在他嘴边“咔嚓咔嚓”地咬着。

“你怎么老是看着别人?”书生递过一个果子,然后也站在宁智身旁,一边咬着一边看着。

宁智翻了个白眼,他不想同书生讲,这种不通佛法的人说了也无益。

书生却完全不介意,仍旧一边啃果实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别人跪。这人可跪得真笔直,一天一夜了竟然还能保持不动,简直跟一块石头似的。

“真是个怪人呐!”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感慨。

宁智不懂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说?”

书生这时已经吃完手中的果子了,抡紧了手一把把果芯给抛了出去。“去!”

“诶,你!”宁智看了就急,话音未落就听他懒洋洋道。“你看呐,就算真的要求什么事情,有这个时间倒不如想想该怎么解决,反而来这里浪费。”

他这话一出宁智就不满了,立刻开口反驳道:“胡说!佛祖是最强大的,求佛当然能解决问题了!怎么可以说是浪费!”

书生闻言却颇为不屑,“若真是如此,这世界多着是人要去求佛了,何苦人人都过的如此悲惨。”

宁智继续反驳:“恶有恶报,恶人才会有罪过需受。佛祖才不会帮这些人!”

“……无趣。”书生原本还想跟他说什么,可是他也懒得争论了,只道:“若佛真能帮到所有人,想必就没有什么恶人了。”

他说罢,突然扬手狠狠将手中的竹卷砸在地上。“啪!”一声,原本完整的竹片子立刻散了一地。

“你……”宁智没有想到他突然会有这样的举动,十分吃惊。这可是他进京赶考的书卷啊!他这个人,怎么说砸就砸了?

书生却不在意,只恨恨道:“终日都只命我念这些圣贤书圣贤书!谋士诡辩!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他吼完,又狠狠踩了一脚那一地残破的碎片,仿佛才稍微有些解气一般。他狠狠一甩袖又走了。

宁智懵了,一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的书生一大清早就被影卫传话,要他再多背这些书卷。

不欢而散,宁智也没有心情去看狐青流了。

又过了二日,那两日都不是宁智扫尘,于是他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到底还在不在。不过书生倒是很少看见了,偶尔听别人说起,只说在房内刻苦。

他听了,心想这孩子估计是春围要到了也终于知道要紧张了吧?他心想完全已经不介意那日的吵嘴,而是托人把自己存下来的一点吃食拿去给他,当成是鼓励。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宁智在床上爬起来,这时隔壁的师兄过来道:“师父说了,今日天气不好,师弟们就不必外出扫尘了。”

宁智一愣,身旁起来的小沙弥们也用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个个小脑袋摇来摇去,还睡不醒。

传话的师兄看他们都知道了,便又转身准备出去。就在这时,宁智忍不住喊道:“师兄。”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宁智。“阿弥陀佛,师弟何事?”

宁智迟疑了一下,手指了指外面,“那个人……”

师兄也抬起头,望向窗外阴霾遍布的天,淡淡叹了口气。“还在外面呢。”

雨,“哗”地一下就下了,倾盆一般的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世间万物。

宁智站在屋檐下,望着前方被雨模糊的菩提,淡淡地叹气。他没有出去外面看那个人,只是默默数着手里那一串佛珠,走向另一边已经熏起清香的佛堂。

他知道,今天的天是不会亮的了。

寺庙内静悄悄的,只有晨钟敲响的空声在桑树林里回荡。这声音仿佛有独特的力量,能净化掉嘈杂的雨声,让人心里安宁。

跪了三日的人也终于动了动,他扬起头,青色的瞳孔里倒映出阴霾的天。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脸颊,滑到了他青色单薄的衣。

长跪于石板上的双膝已经微微有些泛红,淡红的水顺着不断向下倾泻的雨一同流过干净得过分的石板。

晨钟已经停歇,但是它的余音还在狐青流的耳畔回荡。第一次,他难得地感受到这种宁静,心中那无数道裂缝伤痕仿佛一时间也没有那么疼痛了。

望着漫天的雨水,他合眸,任凭雨水冲刷净他的躯壳,或许这样…就没有那么痛了。

连绵的大雨下了二日,终于逐渐转小。

宁智又不得不每天不情不愿的出来了扫尘了。当然最让他郁闷的是,这两日的时光他竟然一次也没有看到书生,真不知道那家伙到哪里去了。

出了寺院,果然又看到那块青色的石头。宁智瞧着身边已经没有了人,又无聊地慌,便走上前问那怪人道。“施主为何长跪于此呢?”

他说完,就见眼前的“石头”动了动,张开了眼。他一愣,这人的眼睛竟然是青色的,跟妖精似的吓人。

“……”那人张开口,干枯的唇皮立刻裂开了许多,泛着点点的红光。

宁智皱了皱眉,那两日那么大的雨,这人竟然还是一滴水都未进。

正期待他要说些什么,一抹熟悉的身影却已经在宁智眼前出现。他一看,忍不住惊喜道:“臭书生!”

那不远处的人影晃了晃,回过身来。“哟,小秃驴。”

宁智闻言撇了撇嘴,虽然有些不满但是他也舍不得跟这家伙吵嘴了。他走过去,书生便站在那里。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怎么都没见过你?”宁智问。

书生闻言眼角抽了抽,“做和尚的不是没有欲望吗?你怎么能有“想要知道”这种想法?”

宁智一愣,悻悻地闭上嘴也不再问了,只是撇头闷闷道:“不说就不说。”书生见他这般,忍不住笑道:“好嘛,呐给你这个。”

听到书生的话,他缓缓掀起一角眼皮,眼珠子一瞥。哟!又是吃的,这次竟然还是一块做工极其精美的糕点,问着味道估计是桂花糕。

“你怎么总是有吃的。”宁智接过他手里的糕点,还在嘴里细细品尝起来。桂花的香味浓厚,糕点的皮酥软,入口即化,只留余香绕唇,美味得无以伦比。

他刚刚咬了一口,又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书生见他吃得这样,笑得眉眼弯弯。“怎么样?不赖吧!”

那小家伙已经把嘴都塞满了,听到书生的话后只一个劲儿的点头,满口含糊不清道。“好次,好次,哥好次了!”

“唉。”书生叹气,“你先吃这吧,我要回去了。”

“嗯嗯…嗯?”宁智好容易才咽下了,又听书生语气奇怪忍不住看向他。

那人却一挥手,笑道:“无事。”继而转身,却不是回寺庙而是向山下走去。

“书生。”宁智走到阶梯前喊了他一声,那背影停了下来。“你去哪里?”

“我…”那背影迟疑了一会儿,道:“王尚书让我到他那里住着……毕竟春围要到了……”

宁智沉默了,那背影还没有走,他还能说些什么。于是他开口正想说话,可是那人却比他快了一步。

“那个……你以后,有想过出山吗?”书生的语气有些纠结。

宁智虽然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默默垂下眸,他拉了拉自己的手袖。他会出山吗?以后……

他也不知,他本是来这里跟着师父混吃混喝的,至于出山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想过。

但是,他抬起头看着书生单薄的背影,眼眶里微微有些泛红。“我要呢,以后,一定。”

“噗。”不远处传来了书生的笑声,“是吗?真好奇你到金陵会是什么样子。”

宁智愣了一下,就见那背影已经继续变小了。

又是一日,宁智拿着书生给他剩下的最后一盒桂花糕走出了寺院。狐青流还跪在那边,连续六日不吃不喝他已经消瘦得没了人形。

宁智有些看不过去,走到他跟前递去那一盒飘着香味的桂花糕。“施主,食些桂花糕吧。”

他本是好心,却见那人连眼都没有抬一点。

“施主,再这样跪下去,怕是连自家性命都要丢了。”

宁智还在好心劝说着,可是狐青流却一点都没有听下去。他只是跪着,眼睛望向那缕青烟。

这些天来,沉静的日子让他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感觉。他似乎放下了许多,似乎忘记了许多,就连心都仿佛要就此停息。

曾经的繁华万千不过刹那烟云过眼,所有的一切最终都要归于寂寥,那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平淡无奇,无悲无喜,无痛而终。

狐青流问自己,内心已然一片澄澈。

宁智见他不语,自知劝不动他,叹了口气就要离开。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瞥见那人的膝盖处早已一片暗红。

他走了,狐青流还在那里跪着。直到深夜,银色的月亮又升起,银光洒在离他一步之遥的水涡上。

狐青流望着那平静的水涡,像是一面发着银色光芒的镜子。在那面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自己。

他要死了吧…连续六日不吃不喝不睡,他活不了多久了。他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东西,越来越听不见耳畔的声音,可是……

他呆呆地望着那抔银色的水,他仿佛看到了那三年来缠绕在心间,魂牵梦绕的人儿。

这最最舍不得忘记的人啊!

不能忘,不敢忘,不肯忘。换来的,是这二年的欺骗,是忘却。

三年他守她三年,咫尺之遥却满身枷锁不敢靠近半步。三年守于竹林,朝朝暮暮,未曾有人察觉。

当年梦泽山下一夜的相遇,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并非不曾料想过这个结局。可是他……

他放不下呐!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

爱一个人,便是将自己轻贱到了尘埃也想要守着他她。他宁可看着她和另一个人恩爱,也好想看她一眼。

可是,这份思念这份挣扎,好不容易的相遇却被砸成一地碎影。

得而复失,剜心刻骨之痛仍无人能懂,仍旧无人愿懂。

狐言卿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跪在这里,这样不但不能救回柳若儿,甚至还很有可能丢掉自己的性命。

可是对于狐青流而言,他只是想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真的不能没有她,就算他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能看到她但是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好啊!

身上终于彻底没有了力气,狐青流浑身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他望着前方那一点银光,傻傻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镜花水月,水一晃又成了一片空影。

“若…儿…”他开口,整整七日,他生疏地念着这两个字直到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