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锦玉抓住秦兴良的手,漆黑的眸子一凝:“你这伤口是怎么弄的?在外面跟别人发生了什么冲突么?”
“自己不小心划拉的。”秦兴良若无其事地推开她的手,然后收了回去。
“咱们还是赶快上路去广阳吧,安仁这地方毕竟不是自家的地盘。外面是是非非的,搞不好一把火烧到自家头上来。”莫锦玉的话语中夹着一丝心疼,这让秦兴良的心头暖意丛生。
秦兴良轻叹了一声:“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啦,我怎么对这地方就那么不舍呢?”
莫锦玉跟随秦兴良回到屋内。她寻来一些药膏,轻涂在他的伤口上,而后为他裹上纱布。她的动作很柔美,模样很认真。秦兴良忽然忍不住捧起了她的脸,宠溺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跟着我,你们母子受苦啦。”
她斜睨着他,听着这句久违的歉辞,一双明眸眼波欲流:“将军,跟着你,我每天都是幸福的。”
傍晚时分,在星廷戏院,身在外地刘问财刘问汇兄弟二人委托本地头目为秦兴良举办临行晚宴,不少当地官绅、商贾都前来送行。整个星廷戏院里一派繁华盛世般的景象,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戏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齐刷刷的军靴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两排穿着军装的军士腰挺得笔直,一齐朝着一位年迈的老者敬礼。秦兴良隔得老远就认出这位来势汹汹的老者正是在蓉城拦路嘲讽他的夏知时。
夏知时那一身笔挺服贴的军装就像是长在他身上一样,衬得他那幅老身板挺拔颀长。他迈着高傲的步伐,眼光犀利得退却了所有想要跟他搭讪的人。
他直奔秦兴良而来。
莫锦玉看着夏知时那张冷酷的脸,不由紧张起来。她抬头看了秦兴良一眼,他那漆黑的眼眸里却显得格外冷澈平静,找不出一丝波澜。他的嘴角,露着一丝怪异的微笑,颇有些比夏知时还狂傲的味道。
“他是谁?”莫锦玉问他。
“夏达明兄弟的老父,夏知时。”秦光良淡然回道。
这时,夏知时已站在秦光良的面前。二人眼神冰冷地对视着。
“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为什么不穿戎装穿便装?”夏知时冷峻的表情稍稍有所松动,取而代之的是凄楚一笑。“又不是杀人放火,穿军装干什么?”秦光明声音沉闷,眼睛却盯在夏知时那一身干净整洁的军装上。
夏知时忽然大笑起来,举起桌上的一杯酒对秦光明说:“我前往雅安,途径城厢镇时听说将军要去广阳守城,特地返程前来讨杯酒喝!”
秦兴良微微一笑:“不知道你家大公子押送二公子前往雅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来。”
夏知时轻摇了摇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莫锦玉见秦兴良和夏知时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反而有些疑惑。
秦兴良慢慢敛了笑容:“我怎么会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夏知时忽然靠近秦兴良,在他耳边低语。莫锦玉很注意地发现夏知时的表情,仿佛要将秦兴良吞噬掉一般。
秦兴良也在夏知时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夏知时的脸色骤变,忽然怒吼一声:“你这个奸诈的狂徒!”
莫锦玉的脸霎那间灰白一片,整个会场也瞬间鸦雀无声。
秦兴良的眼底窜起一簇暗淡的火苗来:“是你自己走,还是我送你离开?”言罢,他忽而冷笑起来。
夏知时看了看秦兴良那只裹着纱布的手,幽暗的眼神一凝,脸上满满浮起笑意。那笑容,如同利刃一般:“秦兴良,你给我等着!”
他一转身,快步走出了星廷戏院。
莫锦玉看着夏知时充满仇恨的背影,唇角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没事了,大家继续吧。”秦兴良脸上恢复了容光,招呼会场里的每一位宾朋。他的眼睛,却更显得心事重重。
莫锦玉上花园乘了会儿凉,看见书房还亮着灯。她缓步走过去,刚想敲门,就看到莫启国像发了狂似的,如野兽一般冲了出来。
她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着急忙慌地叫了他一声。他却仿佛没有听到,硬着身板儿朝宅子门口冲去。
莫锦玉料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慌忙转过身快步跟了上去。
宅子门口的一角,趁着昏暗的月色,莫启国瘦削的身影被一个垃圾桶半遮半掩着。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隐约听到他在跟什么人说话。
“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当莫启国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时,莫锦玉内心的阴霾更加沉重了。
她缓缓朝他走去,脑子里混混僵僵的,仿佛有千万种思绪在交织。强烈的危机感攫取着她的心,紧接着她听到莫启国口中冰冷而清晰地叫出了秦兴良的名字。她的脚步嘎然而止,这一刻她已经意识到秦兴良或许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自从委任令下来,秦兴良跟她的感情才有一点点好转。如果,她知道了莫启国私下谈论的这件事情,或许那种久违的感情又将如履薄冰。
她缓步回到花园里,坐在秋千上,望着月色静静地沉思。
不多时,莫启国回来了。她抬起头的时候,莫启国的目光正好跟她对撞。她见他神色淡然,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她想知道,却不知如何开口。
“姐,你没睡?”莫启国故作镇定地问道。
“没,刚才饯行晚宴上小酌了几杯,胸口闷得慌,所以出来透透气。”莫锦玉虽然满脑子都是疑问,却张开嘴来轻飘飘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莫启国一边推开书房的门一边说:“那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去广阳呢。”
莫锦玉点了点头。她原本想问些什么,然而最终决定先冷静一下,等天亮了再说。于是她佯装笑意,对莫启国挥了挥手,说道:“晚安。”
目送莫启国走进屋、关上门、熄了灯,她又坐回到秋千上。整个空间都陷入到令人恐慌的寂静中。透过葡萄树的层层翠叶,她依稀只能看见几缕星辉。在这个黑得让人窒息的园子里,她缓缓闭上眼眸,眼泪瞬间倾斜而出。
她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的悲恸,只愿独自舔拭。
当盛夏的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叶投射过来,只留下一些大小不一的光斑在地面上。天空就算蓝得再洁净,在新蝉嘶声裂肺的叫声中都不会给人任何惬意的快感。莫锦玉正是被这蝉声闹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坐在石凳上,趴在石桌上整整睡了一夜。
莫启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她肩上轻轻一拍,问道:“这么早就坐在这里,想什么呢?”
莫锦玉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每每看着这日出日落,就会想起跟你姐夫刚认识的那段日子,我们手牵着手在西襄城里漫步。然而现在,却是恍若隔世。”
莫启国淡淡地说:“看着你们的婚姻,我都快不相信爱情了。”
莫锦玉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那俊秀的面孔上波澜不兴,根本看不出一丝情绪,这样的莫启国令她感到陌生。也许,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莫启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冲动、莽撞的孩子了。她轻叹一口气,说道:“启国,你长大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莫启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只是扯开嘴角一笑,并没答话。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一边说:“如果你遇见什么难事需要姐姐帮忙,一定要告诉我,姐姐会支持你的。”
莫启国望着莫锦玉,清晨的风捋起她纷乱的长发,阳光照出她丰满的弧度。这原本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身影,此时却显得孤独而落寞。他的心中终忍不住酸楚难当,低喃道:“你会帮我?有些事连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向我许下这样的承诺?”
当在安仁的最后一顿早餐将一家人聚在一起,秦兴良的神情看上去既不是遗憾也不是兴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完全如同结了一层寒冰。从天窗投进来的一缕光线刚好照在他身旁,让他看上去更显得阴鸷狠戾。
他盯着莫启国,冰冷的视线让人无法直视。当他开口说话时,那声音更是冷沉骇人:“昨天晚上大家都在晚宴上,你跑哪里去了?”
莫启国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内心也如同被万千银针刺扎着。许多难言的愤怒,在他的五脏六腑终翻涌着,但他只能选择沉默。
见他没有答话,秦兴良的眼里窜出两道火焰,更可怖的声音从牙缝中挤了出来:“莫启国,我在问你话呢!”
莫启国仰起脸来,毫不惧怕地看着他:“我跟几个在安仁认识的朋友,昨天晚上一起吃了顿饭。”
莫锦玉坐在一旁,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秦兴良挥手便将桌上的青花茶盏推落到地上。瓷杯破裂的声响让莫锦玉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几名军士押解了四名身穿青衫蓝裤的青年男子进来。莫锦玉一眼就看出这四个人是达邑青年会的小头目。她皱了皱眉,意识到事情也许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你是跟他们四个人在一起吃饭吧?”秦兴良沉声道。
莫启国硬着头皮说:“跟谁吃饭是我自己的事情。”
莫锦玉唇线紧闭,黑眸紧盯着莫启国,想给他一些暗语。莫启国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秦兴良点燃一支烟,那些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冷峻沉闷的面庞上,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这无疑让莫锦玉更加忐忑不安。
“启国,跟姐夫好好说话。”莫锦玉终于忍不住在旁边打起圆场。
莫启国转过头来看着她,声音里却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的态度有不好吗?”
莫启国的目光很冷,冷得全然失去了一个未满二十岁的男子的朝气。莫锦玉的心已经从原本的位置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低叹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知道,这四个人是达邑青年会的,是大夏匪军的地下组织。”
“我知道他们是青年会的。”莫启国淡定地答道。
莫锦玉浑身一僵,连脸部也凝固在了一个极其怪异的瞬间。
“青年会就一定是地下组织么?这好比昨夜夏二爷从城厢专程回来赶咱姐夫的临行晚宴,就一定是来拜别老友的么?”莫启国不急不慢地说出这番话,眸光里带着些许幽暗不明。
秦兴良怔了怔,一瞬间有些仓皇,表情顿时显得不自在起来:“我跟夏二哥只见是有些误会,你跟地下组织私自来往难道也是误会么?”
说话间,莫启国已从腰间掏出了佩枪,指着面前那四位被缚着的、有些慌乱的男子对秦兴良说:“如果你断定他们是地下组织,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他们。如果你冤枉了好人,问财、问汇二位将军跑到广阳找我索命,姐夫你帮我担待着!”
看到眼前这阵仗,莫锦玉心里像生了刺一般。她虽然已经猜到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极大的隐情,还是强忍着拦下了莫启国:“姐夫也是在担心你,怕你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又转过身,对秦兴良说:“达邑青年会的人该怎么处理,那是刘家的事情,我们将他们交给刘问汇将军的手下就行了。倘若在我们手里出了人命官司,怎么对得起刘家人如此厚爱?”
秦兴良沉吟片刻,然后冷冷地说道:“把他们交给刘问汇将军的部下。”
“莫启国,这次我当你不懂事。倘若再被我发现你私通地下组织,我绝不会给你任何情面!”秦兴良砸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这顿早饭吃下来,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莫锦玉本想对莫启国说些什么,只见莫启国站了起来,优雅地笑了笑,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姐姐,我先回房收拾行李,稍后门口见。”
莫锦玉嗯了一声,呆坐在原地。她用尽力气去推测这些事情背后的联系,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所适从。
莫锦玉盯着莫启国的背影,内心各种情绪翻涌着。她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虽是自己的亲弟弟,却叫人捉摸不透。他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了城府,也懂得了如何自我保护。然而无论如何,她认为自己有资格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跟随莫启国来到书房。
她关上门,神色凝重地问他:“你得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加入了地下组织?”
莫启国面色冷静:“怎么会,姐姐难道连我都不相信了?”
莫锦玉见他眼神坚定,并不像说谎的样子,因此面色稍缓,但语气却依旧严厉:“这件事情,你别想糊弄我。昨天晚上,在宅子外面,你都见了谁?”
莫启国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定:“见谁不见谁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总之我不是地下组织。”
莫锦玉眉宇轻蹙着,胸口中满是窒闷。沉默了许久,她似是叹息地说:“你长大了,不需要我了。”
莫启国抬眸看向远方,脸上的颜色极淡。莫锦玉对他的变化感到震惊,不管遇见什么事情,他都是这幅淡淡的样子,不温不火,似乎一切都跟他无关。这样,无疑更她让担心。
她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门,绕过园子,回到自己房中。
莫启国关上房门,从胸口摸出一封信。信封上是洒脱飘逸的五个大字:启国弟亲启。这是头天晚上外出时,与他对话的人递给他的。虽已在第一时间读过这封信,他还是将信纸从信封中拿出,一目十行再看了一遍,随后自抽屉中翻出一盒火柴。当幽蓝地火光燃起,他将整封信放到火苗上,那微微有些抽搐的面庞瞬间被火光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