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嫣以上宾之礼接待夏忽。所住院落,所着衣衫,所食佳肴,皆是精致异常。夏忽如旧的歪在塌上养病,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的,少有的清醒时刻是在傍晚时分和清晨。
她多日不曾踏出过房门,将养了这许久之后却觉得身体好了许多,精神亦是养得足足的。满玉和满槿托着几件大氅过来,见她醒了极是高兴“夏姑娘,外面下雪了,花园中的梅花开了几株,顶好看了。”夏忽歪着头看着紧闭的窗户,“雪下的可大?”
“雪下的极大呢。”满玉笑道,“姑娘可想出去走走?”夏忽点了点头,却又问道“公主可在府中?”
“这是今年的初雪,每年的这个时候公主都要去城外的孤山寺上香。”满玉一边拿了干净的衣服给夏忽换上,一边解释道“公主今日下午才出门,恐怕深夜才会回来。”夏忽自己披上了大氅,满槿推开了门,扶着她的胳膊往花园中走去。
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亭台楼阁,林立碧树,皆是一片苍茫。雪仍旧簌簌的落,没有一丝风,只是纯粹的落雪,清冷明亮的天地让人为之一振。
梅香不经意间传来,一缕一缕,甚是撩人。夏忽转过了假山,只见大片的梅林层叠,数枝红梅缀在枝头。
红梅,白雪,乌木枝干。
实在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满槿指着枝头的稀疏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就几朵可怜巴巴的梅花,也劳烦了姑娘跑出来一趟。”夏忽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欲辩解,只是望着那几株迎着风雪而立的梅花,神色渺远。
红梅浸染的清丽风光,竟也不及树下那绯衣女子的一颦一笑。她的大氅落满了雪花,乌黑如墨的长发亦是落满了雪花,远远望去如同坠落凡间的仙子,她不过是在树下赏梅而已,却已经带出了万般的光华涌动。
华凉静静的站着,望着梅花树下的夏忽。身后的侍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树下站立的夏忽便提醒道“殿下,那位女子是公主的客人。”华凉摆了摆手,对着身边的侍女道“你且退下吧。”
华凉自那日深夜见到夏忽从冯四延家出来之后,便直到今日,才又见到她。
夏忽却突然望见了华凉,她嘴角噙了笑意,朝着华凉走去,“宋公子怎会在这里?”华凉微微一笑,“奉殿下之命来取东西。”夏忽不知他所说的殿下是皇子华凉还是公主华嫣,她亦是微微一笑“踏雪寻梅亦是美事。”华凉抱臂而立,笑吟吟的看着夏忽身后的满玉和满槿,只见这两个丫头一脸的狡黠笑容。
满玉和满烟相视一笑,对着华凉说道“听闻宋公子前些日子得了一点百花露,据说,这东西可是有让人皮肤白皙容光焕发之功效。”
华凉听这两姐妹如此说,便已知晓今日定然是要被狠敲一笔竹杠的。
他挑了挑眉,“好说好说。”他指着梅花,说道“只是,我家殿下听闻这初开的梅花雪水用来泡茶是极好的,今日专门让我来找公主殿下求这梅花雪水,此处身姿灵巧的便也只有两位姑娘了。”
满玉不敢置信一般的瞪大了眼睛“你是要我们取雪化水供你烹茶?”
华凉笑意浓浓的点了点头。满玉满槿此时悔的肠子都青了,两人瞪了华凉一眼,均是未曾想到华凉竟是如此的……如此的……
夏忽默不作声,她隐隐觉得宋远之与公主府的两个侍婢似乎极为熟识,她禁不住望向了宋远之,却刚好撞进华凉饱蘸笑意的眼眸中。
“雪天冷峻,姑娘注意保暖才是。”华凉止了笑意,轻声劝道。
夏忽垂眸,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华凉疏朗一笑,风雪亦不能损其风华。
“你可认识冯四延?”夏忽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却终究问了出来。她希望冯四延像从来没遇见过她一样,如旧生活。那日他踉跄而去时背痛和愤怒的眼神让她寝食难安。
华凉不知如何回答她,如实相告显然不合时宜,若编造谎话他仍旧觉得不妥。“我并不熟识。”华凉最终决定选取这样一个折中的办法。
忽而疑惑,想了想却并未再问,她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样子的落雪,嘴角噙了一抹笑容“公主并不在府中,你为何在这儿?”
华凉轻笑一声,明知故问“那你又为何在这公主府中?”
“我?”夏忽哑然,她仍旧不是十分明白她是以何种身份来到这公主府的,所以面对华凉的问题她不知如何回答。
幸好宋远之没有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他看着夏忽有些苍白的脸庞,忍不住出声劝道“雪落在身上化成水珠子,也是会伤身子的。”
夏忽轻轻一笑“宋公子说的是。”
宋远之举走到廊下站着,夏忽也只好跟着他,走到了廊下静静的站着。
“既然也是懂一点药理的人,便该知道如何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宋远之说道“否则,岂不辜负了神医千面的好意。”
“千面如何会来替我诊病?”夏忽本不想在宋远之千面提起三皇子府的人,可她心中这些疑惑倘若一直不能解开,她便总觉得惴惴不安“神医千面又如何会来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青楼女子诊病?”
华凉早已料到她心中定然会有这样的疑问,“三殿下曾欠过冯四延的一点人情,这冯四延之妹既撞了人,她定然是要负责的,若你死了,他妹妹只好以命相抵。他万般无奈只得上三皇子府求医。”
华凉说到这里的时候夏忽已经明白了,冯四延找上了三皇子,三皇子定不能坐视不理,由此便有了千面出诊一事。夏忽点了点头,嘴角浮现了一点笑容,“我自小便仰慕公子千面的才华,不曾想,有生之年竟能见到他。”
华凉道“那这也算圆了你的一桩夙愿。”
满玉满槿此时捧了一瓦翁的水走到了廊下“我们沐着风雪在外收集雪水,你倒拐了我家姑娘在这里说笑。”
华凉摇摇头“你们当真是被公主惯坏了,这一张嘴越发的厉害了。”满玉满槿望了望天色,疑道“时辰不早了,公主怎的还不回来。”华凉叹了一口气,“雪重路滑,怕是难走。难免要费一些时辰。”
满槿满玉垂头称是。
华凉微微颔首,便告辞了,走的时候并没忘记带走满玉手中的瓦翁。送走了华凉,满玉满槿便扶着夏忽回到住的阁楼去,三人一路无话,只有雪噗簌簌落地的声音,还有稠纱摩擦的声音。
满槿拿了药去药房熬药,满玉倒了一盏热茶放在夏忽的身旁,“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夏忽朝满玉报以感激的微笑,将茶盏捧在了手心,她看着满玉身上的浅色衣衫被雪**了一大片,便出声劝道“你也去换身衣服吧。”
满玉粲然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没事的,往常我们下雪天还常出去打雪仗呢!”夏忽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满玉的话,疑惑道“常?”满玉撇了一眼夏忽的神色,便笑道“是啊,宋远之常常到公主府来游玩的。”
夏忽叹道“宋远之算来,也该唤三殿下一声堂哥,这宋远之此风采卓然,”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真不知三皇子又该是如何的……”
满玉嘴角脸上盛满了笑,一本正经的道“三殿下乃人中龙凤,自是寻常人比不得的,圣上所出诸子中,就数三殿下丰神俊朗,疑似天人。”
想到三皇子华凉,夏忽总觉得有一根刺扎在心头。在那一场离乱中夏忽不知道三皇子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她自入京以来,从未见过三皇子华凉,时至今日,她仍旧无法知道将她三媒六聘迎娶入府却又从不理会的三殿下是何模样。
对于华凉她并无恨意,对于那御座之人她虽有恨,但亦不浓厚,她唯一恨得便是自己,在家族覆灭之时她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当初在大漠之时,家族变故刚生,她心内只有怨恨,变得锋利而尖锐,可是,她越来越明白,如果易地而处,她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糟了!糟了!”满槿冲了进来,急得满眼通红。
夏忽刚刚歪在茶案上昏昏欲睡,被满槿这一声尖叫惊醒,再也没有了睡意,她抬起头问“发生了何事?”
满槿哭道“圣上派人来召公主入宫。”
夏忽不解,即是如此,如实相告公主不在府中便好。为何……满烟的神色,像是极为不得了的事情呢?
夏忽柔声道“公主不在府中,也是常有的事情,圣上不会怪罪的。”满槿的泪哗哗的流了下来,“圣上……圣上不许公主……”
“满槿!”满玉一声冷喝吓得满烟禁了声,满玉转眸看着夏忽“夏姑娘先去前厅吧,饭菜都已备好。”夏忽看了一眼满玉微笑的脸庞和满槿又惊又怯的神色,嘴角噙了微笑“公主可回来了?”满玉的笑意更深“公主还未回来。天色不早了,夏姑娘用完了饭便早点休息。”
夏忽点了点头,举步朝着前厅晃悠悠的走去。心底的疑惑却是更多,层层叠叠的交织在一起,满槿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圣上不许公主做什么?恐怕这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满烟是再也不会提起。
她本也无意探听华嫣公主的秘密,但是满烟的神态确实让人心生疑虑。
夏忽静静的在窗前站着,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公主府雕琢精细,步步皆是自成一片的如画景色。大雪覆盖之下景色更是宜人,她一时贪恋这绝妙的景色,怔中之下不由得又想起江南――江南是没有这样的大雪的。
她回过神来又是一片黯然,这里,早已不是江南。她关了窗子解衣欲睡,却听得一片喧哗自湖畔传来,她心下疑惑,复又开了窗向外张望。满槿破门而入,“夏姑娘!公主回来了!”
夏忽扬眉“公主可安好?”
满烟道“受了些皮外伤,不打紧。”
夏忽拿了大氅披在身上,命满槿拿了盏宫灯,“我去看一看公主。”满槿似欲阻拦,却见夏忽早已迈出了步子,便硬生生停了口。夏忽自雪下的回廊里穿过,转眼已行至华嫣公主居住的清迦阁。她素来得公主礼遇,可随意出入公主的闺阁,平日里进出亦是不需要通报的。
今日,她亦是如此,夏忽推门而入,门外的白雪亮的刺眼,猛然转入清迦阁昏暗的烛光让她有一瞬的恍惚。她仿佛以为自己看错了,也恨不得自己看错了。
华嫣公主的衣衫早已跌在了地上,她酥胸半露,大片白皙如玉的肌肤裸漏在外面,她的玉臂环在那男子的颈上,两人耳鬓厮磨早已动了情欲。
而那男子正是苏偃!
夏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撞见华嫣与苏偃欢好,她羞赫的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身后的满槿撑着宫灯望见室内的香艳一幕,立即吹灭了宫灯,拉着夏忽的衣袖跪了下去。
苏偃轻抚着华嫣公主的乌发,沾染了情欲的声音带着几分粗哑“贵府的丫鬟都是如此不懂事么?”他的责问虽是对着华嫣,眼神却是落在垂着头,看似神色恭谨的夏忽身上。
华嫣公主娇笑盈盈,仿若并无丝毫不悦“满槿,你还不去领罚?”
满槿垂首应是,重新将门关上,扶起了夏忽,扶着她一路回到住处。
满槿垂着头一言不发,与她平时跳脱的样子极不相同。夏忽以为她撞见了这种事情,心内不安害怕公主责罚,不免出言劝了几句,满烟仿若神思全不在这里,胡乱的点头称是。见她如此夏忽也不再言语。今日之事着实让她心内惊惧,华嫣公主平时言语之中透漏的皆是对苏偃的不喜,想不到今日却……
满槿替夏忽换上寝衣之后,轻轻说了一句“夏姑娘,对不起。”夏忽疑是自己听错了,她欲要追问之时满槿替她关上半开的窗扉,吹灭阁楼四角的蜡烛,只留下案边的一盏,匆匆退去。
果如夏忽所料,公主府虽待她一如既往,华嫣公主却再也未曾召见过她。满槿被杖责了三十大板,直打的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换了满玉在身旁贴身伺候,满玉虽与满槿遂是同胞姐妹,性子却略为不同,满槿单纯跳脱,满玉平日开朗健谈,却因着满槿杖责之事与夏忽有几分关联,现下便对着夏忽没有了好脸色。夏忽看着满玉护短的样子,觉得颇为可爱,心下又多了几分喜欢。
小小的阁楼里晨光破窗而入,浅淡的药香缓缓浮动,满玉抓起桌上放着的精致药瓶往地上砸去,却被满槿的轻呼止住了动作。“姐姐,何必怨怪夏姑娘!她也是一片好心。”满玉禁不住冷笑“她仗着一张狐媚脸子!难为的旁人都是贱命一条为她受罚!”满槿叹气“姐姐,你怎能如此说呢!”满玉冷哼一声,替满槿换了药,才坐在一旁幽幽的道“你可知道,冯四延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的妹妹天天跑到公主府的门前哭,就是刚刚,公主才又遣人将她送了回去。”
满槿呀了一声,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满玉“姐姐,那冯四延还没有回家么?”“回家?”满玉讽道“那玉楼春是什么地方?既沾染上了又岂有再戒掉的道理!”满槿以手支着下巴,又问“冯四延的妹妹为何想见夏姑娘?”满玉又是一顿嘲讽“她惹得祸事自然找她!”满槿点了点头,垂了长睫,望着满玉一脸不忿的模样嘻嘻笑道“姐姐一向最懂事了,怎可因为我挨了一顿板子便这样梗着脖子呢。”满玉握了满槿的手,眉目见皆是宠溺“傻姑娘,我梗着脖子还不是为你!”
满槿眉目间含了浅笑,对着满玉道“姐姐,那瓶伤药是夏姑娘送来的,听说拿来治外伤是极好的,姐姐不如将它收好。”满玉心底犹是不得解气,恨声道“偏偏你还在那里为她好话说尽。”
轩窗外,林木惨淡,唯有松竹饶是一片翠色,冷风吹过,簌簌作响,更显得肃杀异常。
华嫣公主的贴身侍婢盈儿礼数周到,丝毫不见怠慢之色,在夏忽身旁盈盈一拜,眉眼含笑“年节临近,夏姑娘可有助兴之意?”夏忽亦是起身以礼相待“助兴之意?盈儿姑娘最是了解公主的心意,还望姑娘提点一二。”
盈儿垂眸,心底不免对夏忽有几分激赏之意,“不知公主可有幸得见传说中飞鸾舞的绝世舞步。”
夏忽脸上的笑意霎时缄默,飞鸾舞……
传闻,飞鸾舞乃本朝开国皇帝的一位妃子所创,要跳此舞须得女子身姿轻盈,腰肢柔软,在方寸之地旋转上百圈,这每一圈的舞姿皆不相同,丝绦飘扬飞舞之间犹如鸾鸟齐飞,即为飞鸾舞。
夏忽望向盈儿,笑容依旧,所出口的话语却是步步紧逼“传闻世祖皇帝的懿妃为创此舞,殚精竭虑,耗尽心血,飞鸾舞即成之时亦香消玉殒,世祖宠爱懿妃,见得懿妃去世,便视这飞鸾舞为不详之物,毁其舞,断其谱,如今又何处再见飞鸾舞?”
盈儿淡笑“姑娘也说了,世祖宠爱懿妃,又岂会毁其一生所成?只是这飞鸾舞极难成,才泯灭在这数代江山更迭之中。”夏忽愕然,不禁问道“这世间,难道真有飞鸾舞?”盈儿巧笑嫣然,将手中的书册双手奉上“夏姑娘一看便知。”
昔时,在相府之时,教她跳舞之人便与她提过飞鸾舞这段不世传说,一字一句,皆是痴迷不已。她何曾想过,有生之年,竟能得见传说之中的飞鸾舞。
“夏姑娘定要在除夕之前将这舞跳的不出差错。”盈儿留下这句话便行礼告辞。
飞鸾舞自是极难跳的,夏忽费了不少心思,日日皆在钻研这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