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兜转,转眼便已是二月。
天气有些微的回暖,夏忽畏冷,依然披了大氅坐在园中的秋千上晒太阳。
华凉远远的望见那一团白色的人影,驻足了许久才举步慢悠悠的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夏姑娘。”
夏忽自怔愣间抬头,望着逆光站立的华凉。
这是自那日宫门口一瞥之后,夏忽第一次这样望着没有侍从没有歌女舞姬相随的华凉。
她心中仍旧舒不过来那口气,所以并未起身,只是懒懒的回了一句“殿下。”
华凉望着她近来红润许多的脸颊,不禁微笑“我要去云州几日,你要与我同去吗?”“云州?”夏忽疑惑,云州紧靠着离国边境,历来是富庶之地,鱼米肥沃,供给充足,却是距离京城很是遥远“殿下去那里做什么?”
“离国今年不满往年商贸分成的比例,上书父皇,要求降低赋税,父皇并不赞成,回绝了离国使臣。离国想必是心生不满,在云州屠了几个重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父皇派我带兵前去镇压。”华凉三言两语捡了紧要的说,面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夏忽惊讶更甚“朝中并无皇子带兵的先例……”
华凉却适时笑了起来,和煦如同春日阳光“父皇准许的,便是先例。”
夏忽又问“为何是殿下?”
“为何是我?”华凉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方又说道“除了我,再也没有更合适的人。”
夏忽垂眸,心中已有了思索,的确是,眼下的朝局,再也没有比华凉更为合适的人了。苏偃与华嫣的婚事在即,定然不会再去平定战乱,素擅用兵的姜暮已然折损,这朝中一时半刻,的确没有可委以重任的人了。但又何止如此,圣上此时派华凉去云州平乱,怕是因着先前的投毒一事心生嫌隙,遂所幸把他派去云州,借以警告,但是……夏忽起身,“殿下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华凉的眸光倏然变得冷漠了起来,脸上的笑意仍旧还在,却不再明媚。他望着夏忽,轻轻叹了一口气,“虽是凶险,但却并非无法全身而退,留你一人在这京中……我心底虽是想要带你一同去,但却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
夏忽与他比肩而立,她望着华凉的眼睛,唇角笑意闲散而薄凉“殿下以为,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华凉深深的望了夏忽一眼,唇角的笑意又浮了出来“你这几日好好休息,启程的时候我会遣人来唤你。”
夏忽点头称是,福了福身将华凉送走。
夏忽跟着师父去过许多地方,但是云州却是从来没有踏足过的。
云州富甲天下,其富裕程度,比起帝都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州毗邻离国,离国人骁勇善战,几代帝王皆是精于骑射,熟读兵法。虽是如此,两国依旧交好,各取所需,数百年来相安无事,如今,这种平衡却被打破了。
华凉出征的时候是在二月中旬,那天本是晴朗的天气,红日高照,却在大军驶出京城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夏忽本想扮作小厮跟在华凉的身边,却被千面毫不留情的打断“本是好好的美娇娥,扮什么男儿郎,你当旁人都是瞎子吗?”谁知华凉亦在旁边附和“你容貌美艳,扮作男儿反倒更为显眼。”
夏忽淡了笑意,反驳道“丫鬟扮不成,小厮也扮不成,难道你们要我扮成个妖怪吗?”千面玩味的打量着夏忽,嘴角的笑意肆虐轻狂“扮作祸水倒是不错——不如扮作殿下的侍妾?”千面这半真半假的话却击中了夏忽的心,侍妾……她心底俱是浮光掠影阵痛,她不动声色,却是一口回绝千面的建议。
所幸华凉并未像千面一般胡闹,他只是望着夏忽“你做寻常的样子即可,我若连你也护不了的话,这数万将士又如何敢跟随我征战沙场。”华凉的话语气虽淡,但气势颇为磅礴,让人不容质疑,夏忽垂了眼睫,点了点头。
所以,这个时候,夏忽是坐在马车中的,马车走在军队的前面,紧随着华凉与宋远之身后。她只要微微掀开马车的帘子,便可望见身着银色铠甲扬鞭策马的华凉,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挡不住他满身的耀眼光芒。夏忽忽然觉得皇帝宠爱华凉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个儿子实在是卓尔不群,出类拔萃,一众皇子朝臣之中能与他比肩的少之又少。在庙宇,他游刃有余,在草野,他亦赢得满堂的赞誉。
至于他性喜精巧衷于玩乐,也不过是一段风雅逸事,任凭旁人添油加醋四处传送,不过平添几分神秘而已。
千面绕有兴味的顺着夏忽的目光望过去,嘴角的笑意更深,他转了眸光望向夏忽挺直的纤细脖颈,慢悠悠的说“我家殿下生的好看吧。”
夏忽忙收了目光,望着千面靠在软榻上舒适的样子,忍不住讽道“竟想不得大名鼎鼎的千面是个连马也骑不得的娇弱——姑娘”
千面此时是穿着他素来喜欢的红色衣袍,眼底长睫扫过的地方用红色胭脂勾了一朵半开的桃花,他披散着头发,身姿妖娆,若是单从背影来看,千面的确太过柔美,像个姑娘一般,但他偏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意蕴在身上,让人不会将之错认。所以,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人说他像一个姑娘一样,何况,千面少年成名,旁人大多是有求于他,对着他皆是恭敬非常,万万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千面冷哼了一声,对夏忽的话不置可否,半响才说了一句“女儿家又如何?若不是女儿家又如何能在这种时候乘着马车饮着香茗——还有人与你聊天?”
夏忽闭了眼睛再不出声。
公主府。
盈儿将手中的披风披在华嫣的身上,又点了一只蜡烛放在案上,将宣纸上的墨迹照的更加清楚。
华嫣默不作声,只是执了狼毫笔继续描画着那副未完成的画作。
月上中天,刚下过雨的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泥土味道,盈儿开了窗户复又关上。望着华嫣的模样忍不住再次劝道“殿下……歇一歇吧。”
静寂无声的店中弥漫起华嫣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那副寒梅图虽然画完了,但却终究是有形无神,到底是不如那个人,寥寥几笔却画的尽得梅花疏落横斜的精髓。
“公主……”盈儿不忍再看华嫣凄凉的神情,出声唤道。
华嫣的神色愈显哀伤,半响才出声问道“三哥走了吗?”
盈儿点头“三殿下今天一早便走了……而且……他带着夏姑娘……”
“什么?”华嫣惊诧不已,“他带着夏忽去了云州?”
盈儿又是点了点头。
华嫣陷入了沉思,她本是想让夏忽将飞鸾舞跳的所差无几,让她在除夕夜宴上向父皇献舞,谁知飞鸾舞未跳得成。可是华嫣知道,单单凭借夏忽绝世的容颜便已足够让人沉迷,即使飞鸾舞未成,她也依旧有十足的把握——将夏忽送入宫中。
可是,她偏偏少算了华凉与夏忽并不算深的交情。她的三哥素来对女色并不上心,淡漠清冷,她绝没有想到,华凉会在宫门口就那样拂了她的意,又是那样回护着夏忽。
她那日去找过华凉,想要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谁知华凉在后花园见了她。华凉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甚至连话也没有听她讲完,只是望着她,神色端正,“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我不允许。”华凉从来没有用那种严肃的语气和她讲过话,尤其是自母妃去世之后,华凉待她,是珍之如宝,所求所要,无不应承。如今,却为了夏忽——那个玉楼春中的低贱女子,如此待她。
她望着华凉没有松动的表情,觉得委屈,莫名其妙就红了眼眶。绕是如此,华凉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只是放柔了语气来劝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嫣儿,方法有很多,我们不必选这样一种法子,牺牲别人来换取自家安乐啊。”
她睁圆了眼睛望着华凉,“可是,三哥,我等不了……”
她忘记了这场不愉快的谈话是怎样结束的,但是,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三哥为了旁人,将她往深渊之中又推了一步。
苏偃于她而言,是深渊,是万丈悬崖,是此生不愿抵达的陆地。她若嫁予苏偃,那她便再也无机会成为那个人的妻,再也无机会靠近他。
记忆中那人总是眼角眉梢带着张扬的笑容,常年的大漠行军生涯让他肆意洒脱,全身带着一股明亮的气息,让人为之晃神。若说她的三哥如月光皎然,那么他,则是像阳光一样,像出了鞘的绝世名剑。
他在一群只知道依靠家族势力祖上荫封的世家弟子之中显得那样的与众不同。自他在孤山寺中拉满了弓一箭射中那贼人胸口,自他穿过林荫走到她面前,含了飞洒笑意在她面前一拜“微臣来接公主回宫。”
他知道她是公主,却仍旧在那样的情况下,胆敢射出那一箭,还是以那样随意的姿态,她就知道,这个人心中对她这大宸公主是没有半分敬畏的。
华嫣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三哥若想护着她,我亦只能退让。”盈儿将华嫣完成的这幅画收了起来,放入侧旁的箱子中,望着华嫣的模样心底一酸“公主莫再伤怀了,盈儿服侍公主就寝吧。”
大宸的军队一向以军纪严明行军迅速称霸诸国。饶是换了将领,也依然未曾减缓了行军的速度。
云州每日都有急报传来,一张张白纸黑字叙述的皆是触目惊心的流血事件。今日大军已经走了路程的三分之二,数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已让士兵叫苦连天。誉帝派来辅佐华凉的将军黄锦枳不得不陪了一脸笑向华凉诉说士兵的苦楚和埋怨,恳求能在抵达泯江边上之后歇一晚上。华凉虽是脸色不善,但徐锦枳所言在情在理,他唯有将自云州传来的文书先压了下来,点头赞允。
虽是初春,但泯江江岸的景色尚可入眼,杨柳的嫩芽钻了一点矮矮的头出来,爆了几点嫩嫩的青黄色在枝头,葱茏的翠竹和松柏亦是连天蔽日。傍晚时分,泯江岸边点满了火把,照着急转翻涌的江水波澜起伏,光彩闪闪。
夏忽望着神色有些沉重的华凉怔怔的望着江面,忍不住想起华凉与千面的那一段传说,于是她便转了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千面依旧的如沐春风,抱了一坛子酒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就着月色饮酒,仿若华凉的忧心忡忡与他并无干系。可她分明记得,自从千面与华凉闲谈了几句之后,华凉便一直是这样的神色,清俊的眉目沾染了几分愁思。
士兵们难得休息,此时皆是就着篝火饮酒吃肉,唯有的一点禽类兽类皆是活生生从皇城带出来的,原是预备着给华凉一路烹食的。华凉却下令分与众将士品尝,虽是僧多粥少,但也可让士兵打一打牙祭。
夏忽索幸在地上躺了起来,望着乌黑的夜空捋一捋心底无由的烦闷。
白色衣袍一闪,在她旁边与她并肩躺下,夏忽侧了脸望过去,刚好望见华凉的半张如琢如磨的侧脸,望了一瞬之后便忍不住将目光扭向别处。
反倒是华凉先开了口“在想何事?”
“在想明日的天色——怕是要变天了”夏忽曼声叹道。华凉亦望向乌黑的天空,像一匹沉沉的黑色绸缎,竟无一颗星辰闪烁。他唇角泛起一丝笑“夜观天象吗?”
夏忽立时禁了声,只是望着天空出神,半响了才忍不住问道,却是换了个话题“公主为何如此关心姜暮?”这次轮到华凉静默了,他亦学着夏忽的模样去望着天空,半响才低声道“兴许是好奇。”
夏忽明知华凉在撒谎,却无可反驳,她知道华凉不想说真话,便拿这样显眼的谎话来搪塞她。于是她又问了一句“初见时,你为何要借了宋远之的名字?”
华凉嘴角仍旧浮着那丝笑,却是带了点未名的意味“是我的不对。但请你原谅。”
夏忽不曾想到华凉会直接道歉,却对个中曲折一字不提。她眸光暗了来,华凉虽对她的问题一个也未回避,却亦是一个也未真正回答。
“姜暮可还有机会活下来?”夏忽在心底斟酌了半天才敢问出这句话,她毫不示弱的迎上华凉的目光,画蛇添足似的又加了一句“想必这也是公主最想问的。”
“你可知,苏偃既然捉了他,为何不快刀斩乱麻杀了他吗?”华凉虽然能对着华嫣毫不留情的分析利弊,但是望着夏忽清凉的目光却忍不住提点她。
“无非是,揪出旧部,永绝后患。”夏忽的眸光更亮,直逼人心。
华凉倒是不曾想到,夏忽竟能拨开这迷雾“若是他再无价值了,那也便——”华凉没有再说下去,他望着夏忽的眸光,止了声音。
夏忽微微的笑了起来,心底却是一片冰凉,凉的她忍不住发抖——倘若留不住他,又倘若独留她一人在这世上苟活,她又能怎么办?
夜色这样沉寂着,如江水一般流淌着。
华凉将睡的迷迷糊糊的夏忽轻轻挪到了马车中,替她盖好了被子。
士兵们早已经歇息了,初春的夜晚仍旧寒冷,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篝火哔哔啵啵的燃着。
夜色中那身影长身玉立,引得华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千面却径直朝着他走来,唇边笑意讥诮“不如,我先去云州与宋远之会面。”
夜色中华凉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是道“你肯陪我来照料她的身子,已是我对不起你了,又怎能再让你来趟这样的水。”
千面毫不犹豫的开口,三言两语直击要害,“离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云州大乱,你为主帅,岂能弃兵先走,宋远之一人在云州左支右绌,难道我们要等到云州被攻陷吗?”
华凉心底明了,让千面先去云州,与宋远之一明一暗,宋远之皇亲国戚的身份与千面的奇智定能掌控云州乱局。但是千面却并没有义务来为他做这些事情,更何况,千面亦是不愿意沾上这种事情,千面素来引他为友,他又如何能千方百计迫他做他本不愿做的事情。
所以华凉拒绝了这唯一可行的建议。
千面忍不住讥讽华凉,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那封文书我看了。提及的病症我似乎在何处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望着华凉,终究是微微一笑,一字一句的劝道“容我先去诊一诊吧,黎民百姓所能仰仗的,也只有统治者的仁心了。你素来良善,想必是最不愿意哀鸿遍野。再者,这是我愿意去的,与你无关。”
华凉心中泛起一丝暖意,他望着千面,只能说出一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