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极速奔跑着,曦光微亮中的山川河流不断后退,此时此刻,睡了一夜未醒的夏忽悠悠醒来。马车颠簸的厉害,她虽然睡意正浓,却再也不能入眠。她掀了帘子悄悄往外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黄锦枳,其次,便是正策马狂奔的华凉,夏忽注意到,华凉的那匹千里绝群的踏雪乌骓今日却换做了一匹貌不惊人的燕紫骝。
她放了帘子才想到今日千面并没有死皮赖脸的窝在马车中不走,平日与他斗嘴斗惯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夏忽反倒有些不适应。她伸手斟了一杯水,还未靠近唇边,那马车一个踉跄,夏忽的手晃了晃,水便洒在了衣襟上。
低呼声入耳,车夫便赶忙问道“姑娘醒了吗”得到回应之后便絮絮说道“姑娘,饭菜依旧在那屉里温着,您摸摸,若是冷了就再给您热一热,药也是在那里温着,吃完饭三刻后一定要记得喝药。”
通常夏忽醒的的时候,千面已经在那里大快朵颐了,今日却得这样一个陌生人尽心的嘱咐,温热的饭菜在眼下这种慌乱的时候,倒是金贵无比的东西。
车夫适时的放慢了车速,让夏忽得以安然的用了饭,喝了药。
华凉这样连夜颠簸,半点间歇也不愿意给。多日来竟只能见得那个清冷背影在马上驰骋,一句抱怨不悦也无。夏忽不禁对华凉生出几分钦佩。
大宸是不允许皇子习武带兵的,律法中的第一条便是这样。是以大宸的皇子们皆是以文见长,偏于瘦弱,吃不得半点苦头。当今皇子之中,又以华凉为最,最喜精巧,游冶玩乐向来不落人后,却不想得他居然是如此的吃苦耐劳。
这样过了四五日,按照路程计算,云州只怕是近在眼前了。
正这样想着,那车夫却停了车,隔着帘子,话语中难掩喜色“姑娘,云州到了!”
闻言,夏忽伸出素白双手掀开了轿帘,抬头望去,青白色大理石矗成的巍峨城墙,赫赫的朱红牌匾,乌金黑色的墨迹,行云流水的行书写的正是云州。
可是夏忽却觉得奇怪,云州素来是通商的重镇,按理说应该都是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此时正值白日,城门却紧闭着,城门口的守卫比之京城更为森严。莫非……城中出了大事?
驾车的士兵自幼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一见云州这幅荒凉模样,便知不妙,忍不住回了身对着夏忽劝道“姑娘还是在车中待着不要露面……”他怔然望见夏忽眼眸中的隐忧,立时止了话语,转过身去,却忍不住在心底细细回味那惊世容颜。
守城之人乃云州守备袁祟,他证得了华凉的身份,当即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华凉此时忧心城内情况,懒得与他客套,受了他一礼后便直接道“劳烦打开城门。”
袁祟却是低着头望着华凉脚下的寸许地方,欲言又止的模样看似分外为难。
夏忽从微微敞开的轿帘望着那两人,只觉得时间竟过的这样的缓慢,气氛太过压抑,朝廷数万援军兵临云州,足以冲散数日来离国大兵压境的僵局。为何,守卫云州的人却不见丝毫喜色呢?
夏忽正是疑惑之间,却见华凉转身朝着自己走过来,她索性掀了帘子借着士兵的手臂下了轿子,等不及华凉走近便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城中闹了怪病……传染性极强,是以封锁了城门,不准任何人入内。”华凉淡淡的转述了袁祟的话,定定的看着夏忽。
“怪病?”夏忽心底一沉,追问道“可想出法子医治了吗?千面呢?”
“千面一早便来了云州,只是,他也无计可施,所以才下令关了城门,命袁祟在这里拦住我们。”华凉道。
“那……殿下准备怎么办?”夏忽望着身后黑压压的士兵,跋涉万里而来,还未解得了云州的外围,内里却先乱了……
听得夏忽这样问,华凉眉目间含了笑意,出口的话却是让夏忽心底发凉“夏忽,我会派人送你回京城。”
夏忽望着华凉略显疲惫的身影,神色莫名,只是问道“那殿下呢?如今内外交困,殿下当如何?”
“我自然要进得云州城……千面与宋远之还在里面,云州的百姓也在里面。”华凉神色仍旧是淡淡的,却多了几分坚定执着,“回京城吧,夏忽。”
夏忽望着华凉,望着望着心里腾起一股暖意,一股悲凉,半响,她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流露分毫“殿下当初为何带我来云州?”
华凉没有回答,云州城的天空此时乌云翻滚,不复晴空万里。
夏忽却自己回答了“因为华嫣公主虎视眈眈不是吗?若殿下不在京城,便没人护得住我。难道此刻放我回京城,便可改公主的心意吗?”夏忽虽不愿在华凉面前这样一阵见血的指出真相,却也不得不为。她虽与华凉情分不深,却也懂得华凉的软肋在哪里。
华凉垂眸,神色笼了几分淡淡的倦意“云州之患非同小可……你要当心。”
夏忽再抬眸,华凉的银白盔甲一闪,又是只余一个背影。
云州的这场怪病,虽然之前千面已经飞鸽传书告知华凉,但是,华凉绝未想到,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曾经有画师向大宸皇宫进献过一副画,那时华凉的母妃尚在世,仍是备受宠爱的惠贵妃,誉帝邀了皇后等人在御花园中一同观赏那波澜壮阔的云州山河图,他尚年幼,虽是远远的望着,却也心神动摇,想着总有一日,要踏遍这江山如画,浩荡美景。
可如今的云州,皆是断壁颓垣,昔日最繁华的街市如今已是人去楼空,分外凄清。
夏忽跟在华凉身侧,一步步踩在方砖上,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一声声,逼近真相。
“感染了病的,都在县衙里……没有感染的,都躲在了屋子里不敢迈出家门。”袁祟一边带路一边解释“幸好千面公子神医绝世,尽心医治,才稍稍控制了病情。”
华凉一路沉默,得不到回应的袁祟只能闭了嘴安静的带路,眼睛不时在夏忽身上打个转。
“我早说过,你越是拦他他就越要进来……”县衙前倚着红木柱子站着的是稍显憔悴的千面,一身红衣早已换成了干净利索的短衣打扮,唯有那一双妙目仍旧邪魅狷狂,只是对着身旁的宋远之说话,仿若不知华凉临近的身影。
宋远之不管千面,恭恭敬敬的朝着华凉行礼问安,目光触及夏忽的时候虽有惊诧之意却很快敛了去,三言两语将云州的境况说给华凉听。
华凉静静地听着,半响抬头问了一句“为何不打开县衙大门?”
夏忽这才抬头去看,县衙的大门紧紧的闭着,那红色大门上的金色铜钉闪闪发亮,虽是在云州,礼制可稍稍放松,但是,宋远之素来在人前谨守礼法,如今……夏忽蓦然抬头,静静地望向华凉,目光又转向宋远之和千面,千面恰好望着夏忽,回之一个狡黠却清爽的微笑。
“殿下舟车劳顿……”
“如今天高皇帝远,表哥你又何必拘礼”华凉打断了宋远之的话,唇角笑意深深,一双璀璨眼眸却是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凉意。
“殿下!”千面的声音虽然轻,却像是下了几分决心一般,“随我进去看看吧。”
宋远之神色一怔,想要出声阻止却被千面拦住。
华凉仿若未闻,只是对身后恭敬站着的袁祟道“去把门打开吧。”
哀鸿遍野,惨绝人寰也难以形容这一道红色木门隔开的惨状。
夏忽活到今日,未曾再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即使当时,相府惨遭屠害,一门忠烈落得这幅境况,也她未曾灰心过。夏忽总相信,善报有终,这世间,没有一件事情可以脱得了轮回报应。是以,她虽身负血海深仇却未曾想着报仇,只一心想把弟弟救出火海,留下家族血脉。
华凉的声音唤回夏忽的飘远的神思,夏忽望见华凉一脸的担忧,不是为这尸横遍野的惨状,却是为她……“你先去住的地方可好?我忙完了便去看你。”
旁若无人的关切让夏忽无所适从,她努力撑出一抹笑意“好歹我粗通医理,留在这里也许能帮上一点忙。”
千面听了夏忽的话,紧绷的神色稍显放松,拉长了声音,眸光毫不客气的飘向了华凉“你敢留我却不敢用啊。”
宋远之扯着千面的衣袖强行将其扯走,走之前不忘对华凉留下一句话“殿下和徐将军一起到后堂来吧。”
云州府衙的后堂景色分外宜人,一汪碧水波光荡漾,云州气候较之京城暖了许多,是以植满后堂的杜鹃花灼灼绽放,如云似锦缤纷的如同阳春三月,顿时春意盎然,一扫云州街市的冷清之感。
云州知府亦感染了怪病,县令数月前因贪污一案深陷牢狱,革职罢免,一应事物皆落在了官职较高的袁祟肩上,这数月来身兼数职,又因着战乱几日不曾合眼也是常有的事,这好不容易得了空,自是告了辞去补眠。
小小的陶然亭内水汽氤氲,华凉望着千面,径直问“云州的病蹊跷的很,你可查出什么了?”
千面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沉下去,仿若天地亦为之沉寂。过了许久,千面才抬头望向华凉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不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么?”夏忽惊讶万分,她只是远远的望着那些患病的人,或面容枯槁,或全身鲜血淋漓,或皮肉外绽,或全身肿胀……
“毒”华凉淡唇轻启,抿了一口茶,轻飘飘的落下一个字。
千面没有出声,脸上如旧是低沉的神色。
宋远之也没有出声,低头端详着手中的茶盏。
没有人否认,那便是肯定。
有谁能在云州下毒,神不知鬼不觉,中毒者面积之大范围之广,让人咋舌。
手中的茶盏随着千面的陈述一点点变凉“我到云州的时候病情已然无法控制,每日都有新的患者出现,每日都会有百余人不治死去。起初,我以为是会传染的恶疾,才每日都会有新增的患者……在这里的每个人我都诊过了脉……可是脉相与常人无异,甚至有的患者比平常人更健壮几分。直到昨日,我才明白,是毒,这毒无色无味,让人无法察觉,我与远之和袁大人在城内各处均布下眼线,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城内的水源,食物我也一一排查过,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千面鲜少这样长篇累牍,一本正经,说完便觉得口干舌燥,随手拿起茶盏大口大口喝水。
宋远之适时的接过了话“殿下,离国这几日虽然未再有异动,但却一直调兵遣将,私下购买兵器,暗中输送粮草到褚城,这几日恐怕已经是万事具备了。开战在即,云州的内患若是解不了,别说是应战——便是直接将城池拱手相让……”宋远之的话音越来越低,似乎是再说不下去了,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应症状皆是在离国大军压境的时候开始的,想必与离国脱不了干系,是以,我命袁祟以传染为由将殿下拦在城外,混淆视听。”
华凉垂眸,目光落在一丛繁盛的杜鹃花上,轻声问“水源都一一查过了吗?没有任何遗漏?”
千面和宋远之双双点头。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死局。
夏忽觉得气闷,亭中压抑的气氛让她百般不适,她拂开飞扬的薄纱,举步走出了陶然亭。
华凉手中的火把烧的极亮,为他的面容笼上一层柔和的光,如墨的长发束在身后,似乎要与这泼天夜色融为一体。
华凉往那一口长满青苔的井中望去,只有黑黢黢的井口像一只张着嘴巴嗷嗷待哺的怪兽,静默的吞噬着每一个人的耐心。
袁祟举起手中的火把,辗转再三还是忍不住劝道“殿下,这是最后一口井了,就让我代替殿下去吧!”华凉沉默片刻,恍若未闻,将手中的火把递给侍从,解下本就松松系着的披风淡淡的望了望天色,道“天色已经要亮了,容不得耽搁了。”
袁祟心底生出一股油然的敬佩,想不到传说中娇弱的皇三子竟然会在深夜一人只身下到井中勘察,不假他人手,单是这一份孤勇便是寻常人做不得的。
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袁祟在井边焦灼的徘徊,而华凉却是分毫没有动静,他又等了半刻,再也忍不得了,想要下去看一看,而在此时,绳索却动了。
袁祟赶忙将手中的狐裘披到华凉的身上,问道“殿下怎得下去了这么久?”
华凉深深的看了袁祟一眼,围紧了披风,一张脸惨白的毫无血色,静静站了片刻,尔后出声吩咐“今日之事不得惊动任何人,若有第三人知晓——”
华凉并未再说下去,眼中腾起的肃杀之意让袁祟悚然刺骨,当即应答“殿下放心!此事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回到府衙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华凉全身冰冷,虽然捂着极为保暖的狐裘却仍旧是杯水车薪,抵抗不了侵袭入体的寒意。华凉在热水中泡了许久,直到那滚热的水变得凉了,才穿好了中衣静静地坐在塌上,梳理着这几日的杂乱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