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府。
盈儿用玉梳蓖了桂花头油,一下一下梳理着华嫣的乌发,更衬得那如瀑长发乌黑发亮,“公主今日梳什么头?”
此时轩窗半开,曦光中满院梨花,洁白如雪,馨香馥雅,引得华嫣多看了几眼,看了许久她才收回目光,怔然望着镜中倒映出的脸,神色略显淡漠“梳什么头都一样。”
盈儿笑着道“公主又在胡说了,今日可是归宁之日,依礼当进宫朝拜皇后娘娘呢。命妇都要出席,断断马虎不得!”华嫣伸手折下一枝开入轩窗的梨花,“既然如此,就梳朝凰髻吧。”
华嫣着了一件红色镶边梅花暗纹领中衣,红色的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外罩了一件芍药凤纹浣花锦衫,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扫出一个半圆的弧度“驸马呢?”
苏偃推门而入,一身短衣,头发紧紧的束着,额头还冒着一层薄汗,他望着盛装的华嫣笑了笑,解释道“我刚练完了剑,来唤你起床,恐怕你睡过了耽误了入宫。”
华嫣颔首,接过盈儿递来的锦帕走到苏偃跟前,为他轻轻擦拭掉额头的汗渍,苏偃垂眸,左手握住了华嫣的纤手,右手将她揽入怀中。侍立一旁的盈儿脸上泛起一抹红霞,见怪不怪的将头瞥向窗外。
驸马与公主琴瑟和谐,御座上的誉帝神情欢愉,一旁的郭皇后亦是言笑晏晏。帝后目光不时扫过下首刚刚行过大婚之礼的两人,只见两人低眉垂首,皆是无限情意。誉帝甚觉欣慰,下令将刚进贡的两匹蜀锦都赏赐给了华嫣公主,引得命妇们频露艳羡之意。
华素伸手拿过自云州快马加鞭送来的画册,一页一页翻看,认真的神色仿若世间再无旁的东西可吸引住他的目光。蜜合色短衫的绯衣少年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俊秀的脸庞上是毫不掩饰的妒色,一双凤眼泪盈于睫,“殿下当真是一点也不在意,那我不若死了算了……”
华素将看完的画册放入精致的盒子中,才握住了那少年的手,一脸温柔笑意“这可是吃醋了吗?”边说边将那少年拥入怀中。“殿下一见着那画便不理……”少年瘪了瘪嘴,委屈的模样引得华素柔情似海,伸出手摩挲着少年绯色的唇“那此刻,在本殿下怀中的人也是你,不是旁人。”
这情话听得少年很是受用,情不自禁伸出瘦弱的双臂环住华素的脖颈,呢喃道“殿下……”
华素笑着将少年一把抱起,转入屏风之后。
衣裳破旧身形佝偻的少女像拉满的的弓一样,冲向了疾驰的马车。驾车的车夫乃苏偃调教出来的,御马之术了得,遂拼命拉住缰绳,硬生生的改变了马的疾驰轨迹。
华嫣扶住苏偃伸过来的手,静坐了半刻待晕眩之感消失,才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待望见那瘦削身影之后不免一惊。此时苏偃握住华嫣的手,顺着华嫣的视线望去,分不清是赞赏还是嘲讽“小小乞儿,竟有如此勇气!”
华嫣眸光一闪,朝着苏偃娇笑道“这本是我府中的侍女,先前犯了错,被宫嫫逐出府了,谁承想,如今经变得这般模样。”华嫣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人,“好歹主仆一场,我不忍放之不理,我先让盈儿把她带回府中再做定夺。”
苏偃赞道“公主仁心,是她的福气。”
华嫣换了便服,休憩了片刻,对盈儿吩咐道“带她来见我吧。”
那女子一见到华嫣,便以头叩地,哭道“求求公主发发善心,救救我家兄长吧!”
华嫣略微有些不耐烦“本宫已经与你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本宫不是那系铃之人,着实爱莫能助。”那女子仿若没有听到华嫣的话,只是嘤嘤哭泣“兄长已经数月不曾归家,老父老母病入膏肓……求求公主殿下帮帮民女吧!”
华嫣放下手中的茶盏,冷笑道“冯绮,你让本宫如何帮你?”听到华嫣唤了她的名字,抬起了头,掷地有声的说“求公主殿下,让夏忽去见一见我家兄长。”
华嫣冷笑不止,片刻后对着盈儿道“你且去问一问夏姑娘,愿不愿意去见一见冯四延。”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盈儿一脸憾色的回来了,“殿下,夏姑娘拒绝了奴婢,她不愿意去见冯四延。”华嫣公主望向神色不愤的冯绮“你可听到了,她不愿见,本宫也不能强求了。”
冯绮的脸顿时便颓败了起来,她凄惨的哭道“是我害了兄长!当初何必要救她呢!”
华嫣站了起来,亲自弯腰扶起冯绮,捧起她的脸,一点一点擦掉她脸上纵横的泪痕,“莫哭了,这么美的一张脸弄脏了就可惜了,本宫会亲自去劝她的。”华嫣扬声道“盈儿,去取五十两纹银来给冯绮。”
看着冯绮揣了银两由丫鬟领着走了出去。盈儿力度适中的捏着华嫣酸痛的肩膀“公主当真是好心。”华嫣眉目之间显露出一种得意的神色“红颜祸水自古就有,那夏忽容貌倾城自然有引人沦陷的本事……可是她偏偏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是处。”
华嫣忽然想起那一套她惦念了许久的白玉合簪,遂问道“三哥送来的白玉合簪可有好好收下?”盈儿笑道“收在储物阁了,殿下若想佩戴,奴婢随时去取。”华嫣颔首,感慨道“看来三哥对我还是一如往昔,不曾改变。”盈儿回道“公主是三殿下唯一的亲妹妹,自然是把殿下捧在心尖上,何况,这一套白玉合簪可是理应送给三皇妃的呢,三殿下也肯拿来给了公主,自然是待公主比往日更好了。”
“三皇妃……”华嫣呢喃,蓦然间又想起那场灭门的惨事,思及仍旧在骊山饱受折磨的姜暮,神色又暗淡了下来。
盈儿自知说错了话,又牵动了公主的忧思,便笑着说道“听闻圣上看了云州的捷报,对三殿下赞不绝口,还说道虎父无犬子呢。”华嫣转头望向盈儿,眉目之间的寂寥之意有曾无减“父皇身体素来康健,立储之日遥遥无期,如今三哥又受到如此隆宠,恐怕有心人会暗中捣鬼。”
盈儿思索了片刻,疑惑道“公主是怕投毒一事重演吗?”
华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父皇猜疑之心愈重面上便愈是不会显露……承熹殿一事难保对三哥没有存下疑心。”
“可是,圣上宠爱三殿下总归是没有错的……”盈儿犹豫半响,又抬了头亮晶晶的望着华嫣道“也未必,圣上的宠爱未必是真的宠爱。”华嫣惨笑道“总算有点长进了……我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盈儿瞥了一眼华嫣的神色,安抚道“圣上待公主总归是与旁人不同的……若说荣宠,便是五皇子和六皇子也比不上公主您呢”
华嫣默然,禁不住想起母妃去世之时,父皇那样哀伤的神情,那样痛不欲生的眼神,是她最后在父皇脸上找出的一点温情。哪怕后来的很多个时候,她都几乎以为帝王无爱,但只要想到母妃出殡之时父皇眼角滴下的眼泪,她仍旧愿意相信,她的母妃便是那个唯一的例外,得帝王深爱,一世荣宠后老于深宫,也许这是皇室中人最好的归宿。
华嫣曾经亦是豆蔻少女,怀春心思,可是,一腔痴情空付,她便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盈儿望了望窗外昏黄的天色,便提醒道“公主,天色已经晚了,恐怕驸马已经传膳了呢……”
突如其来的困倦让华嫣生出一丝不耐“本宫乏了,便先去休息了,告诉驸马,晚膳不必等我。”华嫣打断盈儿的话,扶着盈儿伸过来的手臂,站了起来,推开了房门。盈儿望着华嫣渐行渐远的身影,竟然生出一种迷惘,她觉得公主不是从前的公主了,可是,她又找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冯绮将药放在灶台上,将剩下的银子偷偷藏在缺了一个角的瓦罐里,又将瓦罐封好埋入冷掉的灶灰里。
冯绮拿了药罐准备熬药,却发现木桶里空空的,一滴水也没有,她只好又拎了木桶到水井边去打水,井口处弥漫着清凉凉的水汽,让冯绮精神了一些。
湿了水的青苔分外光滑,冯绮提着木桶小心翼翼的行走着,却仍旧是一个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一桶水尽泼在了衣衫上,她忽然就委屈起来,兄长变卖家产仆人沉溺青楼的时候她没有哭,爹娘被气得双双病倒的时候她没有哭,债主带着刀剑上门讨债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是此时此刻她真的想要找一个肩膀,想要依靠着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柔的用袖袍替她擦掉溅在脸上的水珠。
冯绮恍然间抬头,只见那人一脸温柔的笑意,一双眼睛犹如冬日里的暖阳,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少年笑了,声音犹如清泉“你可是冯绮?”
冯绮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人没有消失,不是幻觉……可是,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呢,又这样温柔……
“冯绮,你可愿意跟我走?”那少年又问,一字一字的问,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朝冯绮伸出了一只洁白的手。
“你是谁?”冯绮如在梦境中,不敢相信的望着那似乎带着光的少年,竟然会朝着脏兮兮的自己伸出了一只手。她想去握住那只手,但又害怕是一场梦。
“怎么?你不愿意吗?”少年又问。
“不,我愿意。”冯绮疾声道“可是,你是谁?”
少年又笑了,隐约中露出一股王者的气势“我是,带你脱离苦海的人。”
冯绮伸出自己那只已经被磨得粗糙的长了茧的手,握住了那只莹然如玉状似无骨的手“我愿意跟你走。”冯绮重复道,眼角的泪滴落在地上“可是,我爹……”
少年拉她起来,“不用担心,会有人照顾她们,直到他们离开这尘世。”
街角的面摊处仍旧亮着一盏灯,在乌沉的夜色中显得恍惚而迷离,冯绮伸手拉住了少年的衣袖“我还能回来吗?”少年微笑着反问道“你愿意回来吗?”
你愿意回来吗?
这句话充斥在冯绮的脑袋中,愿意回来吗,愿意再过这种担惊受怕,没有尽头的生活吗?愿意再承担起这本不是她该承担的东西吗?愿意再四处乞讨,被人追赶毒打吗?冯绮问自己,她苦笑了一声,她不愿意。
看到眼前脏兮兮的少女坚定的摇了摇头,少年嘴角的笑更深了。
少年反握住冯绮的手,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
冯绮此刻觉得分外的安心,虽然前路漫漫,身畔只是一个陌生少年,她也仍旧觉得有所依靠。
少年最后在一所别院停下,少年望着她,依旧在笑“冯绮,去敲门吧,会有师傅带你,教你如何生存下去。”冯绮抬了眸子,夜色中她望不见少年的神情,却没由来的恐慌“师傅?要教我什么?”少年的声音中似乎压抑着笑意“傻瓜,自然是教你变得强大起来。”
冯绮垂下了头,她不愿就此与少年分别,她怯生生的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清冷的夜风拂过冯绮的面颊,携裹着如蜜一般的花香,扑的冯绮几乎沉醉。一阵微风吹过,又一阵微风吹过,冯绮才听到少年近似梦呓一般的低语“我叫如奕,张华短章,奕奕清畅的奕。”
“如奕,你会来看我吗?”冯绮叫住抬脚欲走的少年,大声发问。少年止了脚步,头也未回“也许会,也许不会,冯绮,有缘再见。”
冯绮望着少年的身影隐入夜色中,转而敲响了紧闭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