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慕容泓亲率大军十万,欲从石锁关攻入云州。临近石锁关时正值月黑风高,本应是荒无人烟,四下寂寥,岂知狭隘的关口狼烟四起恍如白昼,大宸的旌旗猎猎飞舞。
石锁关历来是险要之塞,有易守难攻之名,慕容泓望见那副场景,心底便明了,强攻定然是离国落了下风,为了减少损失,他当即决定从远路绕行。
遂下令全军将士原路返回,打算翻过这座环绕云州的山,逼近云州城内。
孰不知,当晚石锁关只有寥寥数百人而已,在关口焚了枯木树枝,泼上了蓖麻油,烧的火光冲天,众人便围在那火光处静静坐着,等待着离国军队的到来。
这本是一场兵不血刃的胜仗,但是在华凉还未回到云州城的时候,便有人在华凉回云州的路上截住了华凉,来人只说了一句话,便足以打乱华凉的心绪“启禀殿下,夏忽姑娘丢了……”
华凉来不及详问,当即策马扬鞭朝着云州城狂奔而去。
千面从来未曾见过华凉如此暴躁易怒,袁祟仅仅是撤走了城内两队的巡逻人员,却已经被华凉诘责的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宋远之望了望华凉的神色,终究是忍不住替袁祟辩驳了一句,“殿下,袁祟当日是为了前任知府的遗孀,前去投奔褚城的亲戚,却在荒郊野岭动了胎气,丫鬟仆人派人来求救,袁大人才拨了一队侍卫去……”
“大战在即,何时容得他去徇私!”华凉脸上的厉色稍缓,却仍旧阴沉的厉害。
宋远之与华凉自幼时便在宫中相识,如今算来已相识数十年有余,可是他还是第二次见到华凉这般神色,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宋远之忽然想起从前那桩极为轰动的宫廷往事来,那时,誉帝刚刚登基,遂提携了尚在龙潜之时便追随拥护他的旧臣,其中有一人名傅九翎,为光禄寺少卿,膝下有一女傅昭雪,素有才名,能歌善舞,容色不凡,时间一久便自傲了起来,目下无尘,遂生了一种与无缺公子门下唯一的徒弟姜宓一较长短的念头。
傅昭雪前去丞相府挑衅,姜宓却并不理她,几句闲话便将她敷衍了过去,待那傅昭雪回到府邸之时才反应过来竟然是被糊弄了,心头更是以为那姜宓虚有才名,于是更升起了争胜扬名之心,在府中邀了些许好友与京城权贵在府中相聚,放了消息说姜宓要在那日做一首诗画,价高者得之。
无缺公子少年时候便已经名扬四海,十年间无人掖其锋芒,更是甚少出现在众人眼中,更有不收一徒的传言,谁知几年前竟然收了一个稚龄少女为徒,且还是当朝丞相的长女,未来的三皇子妃,众人自是趋之若鹜,不请自去。
姜宓被迫的无法推却,只能做了一首诗了结这一场斗妍棋局。
姜宓之才的确让人钦佩,单是那一首《水龙吟》便已是压倒千古,让人拍案叫绝。
然而,夏忽在归家的途中被傅昭雪纵马撞伤了腿,在床上卧了将近半年之久才痊愈。
只有那时,他在华凉脸上看到过这种似曾相识的愤怒,抑或担忧的神色。
宋远之几曾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再在华凉的脸上见到过这种骇人的神色,因为姜宓已经在那场离乱之中亲手被华凉杀死……可是,如今……
小小的桌案被华凉伸手推翻了,案上的白玉镇纸朝着宋远之的脸颊飞去,千面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那枚沉甸甸的镇纸,宋远之这才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望着惊魂未定的袁祟和千面。
“殿下如今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在徇私吗?”千面仍旧不肯放过华凉,将刚刚引得华凉暴怒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挑了双眉促狭的望着华凉,语调突然拔高“殿下难道不是因为失踪的是夏忽便没了冷静吗?”
宋远之与袁祟深吸了口气,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反倒是华凉怔了一怔,将脚下的杂物踢开,垂着眸,对着余下的三人吩咐道“给我去找!找到了为止。”
千面望着华凉倚窗而立的孤寂身影,微醺的桃花香味从窗口飘来,若有若无,甜蜜蜜的味道让人几乎以为是韶华正好,锦绣成堆。千面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始终带着微笑的脸却露出了一缕愁容,华凉啊……
营帐内只点了一支蜡烛,昏黄的烛光下更显得夏忽面色惨白,渗着一股子黛青色,一旁的桌案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木碗,木碗内的褐色汤药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慕容泓拨开了营帐的帘子,望了夏忽一眼,又瞥见那碗分毫未动的药碗,微不可见的蹙了眉尖,他举步走到塌边,端起了那碗余温尚存的药,用木勺搅动了一下,送到了夏忽的唇角。
夏忽的长长的眼睫翕动了一下,却并不睁眼,也不开口,静静地躺着,仿如前几日昏睡的无数时刻一样。
慕容泓放下了手中的木碗,盯着夏忽假寐的侧颜,眸光变幻不定,半响,他伸出长臂轻轻松松的将夏忽拎了起来,靠坐在塌上,复又拿起碗捏开了夏忽的嘴巴,将药悉数倒入。
夏忽被慕容泓粗暴的喂药方法呛得急促的咳了起来——说是咳,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自夏忽在湖水之中浸了一夜又被慕容泓的亲卫段霄救起之后,便昏迷不醒,肩上的伤口被湖水浸泡的发了炎,清冷的湖水又引得风寒发作,新伤旧伤一起,加之数病并发,是以严重的很,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喉咙嘶哑的厉害,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慕容泓自袖中拿出一只绣着木樨花的白色锦帕,轻轻将夏忽下巴和脖颈上的褐色液体擦干。
夏忽此时心身俱疲,她连看也不愿意看那慕容泓——若是要她的命,便索性一箭将她射死,又何必百般折磨之后再将她救起。
慕容泓的声音如旧清润,仿若明月舒朗,花溪正流,“那枚玉佩我替你收好了——你若好好养伤,便还是你的和合二仙。”说罢这句话,慕容泓便举步走出了营帐。
“依我之意,干脆将那女子结果掉,永绝后患!”夜色中军医魏郴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诡异。段霄沉吟了片刻,“若是如此,王爷只怕……”
段霄的声音在慕容泓那翩然白衣猝然而至的瞬间止了话语。转而望着苍茫夜色中的皎洁月钩,仿若沉思已久。
慕容泓的唇角似乎带着笑意,“魏郴,你带几个人,潜入云州城中买些治风寒的药,几件成衣回来,现在就动身。”
魏郴的眼眸沉了下去,杀意凸显无疑。
段霄适时接过了话头“王爷,我们再来商榷一下明日的作战计划吧,有几处我觉得颇为不妥。”
慕容泓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失,望了望紧闭的营帐,方对着段霄颔首,举步去了自己的营帐。
宋远之在云州郊外拦下了离国的大军,因着之前华凉带兵去石锁关之时便已让宋远之在此处设下埋伏,利用葱茏的树林和险要的地形让离国的军队再一次吃了一个大苦头……宸国的军队动如雷霆,在离国尚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经将进入埋伏之地的离军杀得几乎一干二净。
士兵盘点了一下伤亡人员,绞杀的离国军队大约只有五千,这个数目几乎与华凉的推测相差无几。
大宸虽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然而慕容泓自幼熟读兵法,又有于烈这一员猛将,分出一拨人分散了宋远之的注意力,另一拨人借机画了一个大圈,将宋远之围在了中间。
还有一拨离国士兵,带好了炸药,前去攻取石锁关这一个险要之塞,准备一举打通这个最后的天然屏障。
堂前跪着的正是五花大绑的离国士兵,恰好是魏郴派来买药的人。不待袁祟审问,那人便已瑟缩成了一团,将前几日慕容泓捉了一个绝色女子养在帐中的事和盘托出。
华凉的神色变了几变,俞显阴沉。
袁祟在一旁低声提醒“殿下当心有诈,那士兵畏畏缩缩,前言不搭后语,着实可疑。”
华凉拂了拂手,挥退了众人。静坐片刻后,一个想法自心中腾起,虽然他深知,在这种时刻,他不应该做出这种决定,但是他却不能不做……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身处异地,不闻不问。
千面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殿下,有事相商。”
华凉开了门,看着面前一身青色布衣,头带方巾的千面,禁不住笑了出声,“倒从未见过你这样装扮,很是新鲜。”千面挥手,散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的摇着,倒也有几分儒生的味道。
华凉刚欲启口却被千面截下了话茬“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千面伸手斟了一杯茶,凑近唇边饮了一口,“可是殿下身担众任,又如何能以身犯险。不如让我这个闲散人代劳吧。”
华凉的眸子黯了下去,一点光芒也无,颓败的神色犹如自此往后,人生之中再无明日。隔了许久,他才望向千面,一字一句的说道“曾经,我想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领略大宸的万里江山,母妃却告诉我,你身为大宸的皇子,应当负起你应负的责任,不可任性胡来;后来,我日渐长大,有了心仪的人,想要凭着那一纸婚约,将她娶进皇子府,却为免了父皇猜疑,保她性命与家族安危,对她不闻不问;现在她身陷险境,我却仍旧只能看着她落入虎口,动弹不得吗?千面,你不曾明白……你不曾明白,我也是一个人啊,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旁人塞给我的,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东西啊……我已然为了这个皇子的身份放弃了无数珍贵的东西了,我不想,也不愿再放弃了。”
华凉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字字沉重,内心的无奈和不甘让千面为之动容,千面的手搭在了华凉的肩膀上,此刻的华凉孤寂而落寞,那种似乎要把人和整个天下吞噬的悲伤,让千面觉得沉重,他亦想要帮他圆这人生的一点念想“殿下,你……”剩下的字千面还未的及说出口,便已被门外的喊声打断了“殿下,不好了,宋大人被围困在了……”
华凉几乎是一瞬间便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门,望向气喘吁吁的的袁祟,“到底怎么回事?”
千面默默地收好了手中的折扇,望着华凉消失在的身影和耳边弥留的那一句“夏忽,交给你了。”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命运真乃最会玩弄人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