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素手中的卷轴摊开了,一副山河图赫然显露在苏偃的面前。
华素噙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在嘴角,“将军,你且看这江山如画。”苏偃的目光并未在那画上停留多久,只是依旧的笑着,神色颇有几分肃重。
“将军不日便要去边疆了吧。”华素道“今日父皇与我提了几句。”
“再过五日便启程去边疆。”苏偃一字一句的回话“殿下费心了。”华素笑了起来,棱角分明的脸庞陡然显现出一种令人晃神的笑意“将军可要带皇姐前去?”苏偃沉吟了片刻“边疆苦寒,我只怕她不愿前去。”闻言,华素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大抵皇姐是愿意前去的。”
苏偃只是摇首而笑,并不做声。
一位少年端着两盏茶自门扉处转了进来,脚步轻盈的让苏偃这个习武之人都未发觉,突然间便在他们面前站定,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到两人面前。
华素朝着少年一笑,少年更是飞转了眼波,娇笑了一声,转而在华素的身后站定。
苏偃只觉得两人神态暧昧,姿态更是亲昵,少不得对那少年多看了几眼,一身松青色长衫,乌发半簪,眉目之间仿若还未长开,隐约之间仍有稚态,可却双唇殷红,双眉漆黑,眼瞳皎然似有泪光闪烁,肤如白玉,竟是男生女相,绕是如此,亦让人移不开目光。
苏偃也忍不住在心底感叹,当真是一张不可多得,人间少见的俊秀面孔。
华素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头瞥向苏偃,沉声问“将军这一路走来,可有求而不得之事吗?”苏偃心中浮起一抹苦意,求而不得吗?半响苏偃朗声笑道“人活在世,如何能没有遗憾?”华素听得这话便笑了起来,神采飞扬,“那将军可愿意抱憾终生?”
苏偃敛了神色,华素这句话大有深意,他并不敢随意应答,华素的狡诈,他是早已经见识过了。是以他拿起了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
华素却不肯放过,“若将军助我,我便了将军心头之憾。”
苏偃抬头,似乎是嗤笑“那殿下倒说说,本将心中之憾,是什么。”华素默然不语,朝着那青衣人伸手,一个明黄色的折子放在了他手上,华素但笑不语,拿了折子递给苏偃。
苏偃翻开了那折子,脸色倏然巨变,那两个乌黑的字迹仿若一把利箭,从他的胸膛穿过。
华素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这一局,他已经成胸在竹了,“事若成,便以此人酬将军今日之烦忧。”
慕容泓与华凉自云州又一酣战之后,便又进入了胶着的状态,两军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各有折损。
云州阴雨连绵数日不绝,想来是梅雨之际在四月初便已到来了。河水暴涨,冲毁了芸河堤坝,华凉亲自带人前去修缮,袁祟与徐锦枳随行而去。
是以,在离国使臣递入求见文书之时,只好通报到了宋远之这里。而彼时宋远之尚行动不便,唯有与千面夏忽窝在一处下棋。这宋远之乃是棋痴,却片刻间被夏忽的黑子围死了,心中不甘,听了府卫通报,倒也是来了精神,将手中的白子撒在了棋盘上,伸了一个懒腰,“且请他进来。”
夏忽起身,敛了笑意,本是要回房间,却被千面的话语止住了“你不妨也留下听一听。”不止夏忽呆住了,宋远之也深深的望了千面一眼,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反对,转头对夏忽道“去屏风后面吧。”
夏忽绛色的衣衫在屏风后一闪,便没了踪影。
衙卫带了那离国使臣前来,离国使臣一身褐色的袍子,略显陈旧,却遮不住来人那魁梧健壮的身姿。
那使臣只是作了一个揖,并不抬头,目光落脚下的寸许之地,声音更是粗哑难听的紧“本臣今日来,是来还一样东西。”宋远之盯着那使臣,不知何故,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沉吟半响,亦正了神色问道“你要还什么东西?”
那使臣你不答话,缓缓的抬起头,阴测测的笑了起来,“自然是还债了。”随着他的话语出口的时候,还有夏忽的一声断喝“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那使臣的袖口旋出了两柄弯刀,朝着宋远之便刺了过去。
宋远之有伤在身,堪堪避过那一刺,岂知那使臣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翻身便又朝着他刺去,千面飞起一脚将他逼近宋远之的手臂踢开,那使臣一点也不放松,转身便与千面缠斗在一起。
千面并不擅长这种近身搏斗,更是手无寸铁,数招之间,险被刺中要害,千面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这样缠斗下去,说不定今日便会命丧此地,如此大的动静门外的护卫竟毫无所觉,只怕是已经被这个可疑的离国使臣放倒了。
千面的手伸向了袖袋,他本不欲在旁人面前显露更多,如今却是不能再藏拙了……
正在此时,夏忽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冷冷的叫出了一个让人惊讶的名字“慕容烈,住手吧。”
那使臣的面色一沉,寻声望去,手中动作便滞了一滞,虽然只有一瞬,但对于千面来说已经够了,千面的的一击快、狠、准,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使臣果然止了动作。
“慕容烈,你还不束手就擒吗?”夏忽的声音清冷,淡定,仿若只是询问他何时就寝何时用茶一般。那使臣抖落了宽大袍子,将一张面具从脸上拿了下来。
果不其然,那双暴烈无比的双眸虎视眈眈的望着三人,赫然正是离国勇将于烈。千面的面色并不惊讶,眸光却是流连在夏忽平静的面容上,反倒是宋远之,着实吓了一跳,慕容乃离国皇室之姓,普天之下何人敢用,皇亲贵戚亦少不得避讳改做慕姓,更何况是于烈……
宋远之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恨不得那声慕容烈只是自己的幻觉。
于烈面色森寒,怒目圆睁,望着夏忽,大骂道“贱人!何处轮得到你插嘴!”
夏忽的神色淡淡的,并不曾去理会于烈,而是望向宋远之,眼神示意他去唤人。宋远之会意,他本是扶着茶案欲起身,一使力竟觉得全身酸软,提不上丝毫力气,宋远之心直直的坠了下去,怎么回事,虽然自己受了伤可也不至于虚弱至此,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宋远之的神色夏忽望在眼里,从四肢百骸蔓延而来的酸软和虚弱让她几欲站立不定,她勉力使自己站稳,对着于烈喝道“将军是代离国出使大宸,却做出这种龌龊之事,不知慕容王爷可知?”于烈笑得狰狞“我乃离国第一勇士,是你大宸手段卑鄙,才让我连连败退!王爷知不知又如何?便是你这样的妇道人家能置喙的?”
夏忽的面上浮起了微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无耻之人,空有一凡孤勇,半点谋略也无,夏忽甚至怀疑他从前的战神之誉恐怕都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于烈狂笑了起来,“不管如何,今日我便结果了你们的性命!”于烈已近癫狂,笑声震得空气都似乎跟着颤抖了起来“你们中了毒!这毒无知无觉,却能让人全身无力,任人宰割。”夏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断然喝问道“杀了我们之后你当如何?你当如何?”
“你自负武艺高超,可那又如何!”夏忽的眉尖微蹙,“寡不敌众的道理你可听过?”不待于烈开口,夏忽便已继续说道,字字珠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夏忽清丽的面容沉了下去,她咬牙说出这句话。她再也不曾去看帐中的千面和宋远之,一字一句对着于烈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取你首级可赏万金,封爵拜将――你猜,这数万士兵,这云州百姓――谁会放你离开!你虽身负绝世武功,可古语有云,寡不敌众,何况,你所依仗的――难道我们就没有吗?离国有勇士,可我们大宸,却是死士——”
这一袭话让于烈本就阴沉的面容更为可怕“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我不信你敢动我分毫,我若遭遇不测,大王子必然兵临城下即刻发兵!”
夏忽先是冷笑,再转为大笑,笑着笑着竟有些止不住的样子。帐中的人皆望着大笑不止的夏忽,面面相觑。夏完于烈额间青筋暴跳,望着眼前的狂妄女子目眦欲裂,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
夏忽蓦地止了笑声,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狠厉“大王子许了你几世荣华?让你甘愿做了他问鼎金座的森森白骨?你为他鞠躬尽瘁,可是他,”夏忽顿了顿,笑得嘲讽无比“可是他又真正相信过你?你身中剧毒,无药可解,每月不得不割肉放血化毒,痛不欲生。可据我所知,你中的毒若无药引也不过只是一味寻常的药――而这附骨入血之毒的药引正是兰舌草!”
众人皆知,慕容泓与于烈交情甚好,于烈在离国皇城的府邸便是慕容泓还未立储之时的府邸,府中有一处圆子,植满了天下之间罕见的花草,而兰舌草正是其中一味。
闻言,夏完于烈神色剧变,脚步隐有浮动,竟是险些站立不稳。他看着夏忽,暴怒无比“不,你胡说!”
夏忽唇角含了讥讽笑意,素白双手拢了拢乌发,她看着夏完于烈满脸的震惊,怀疑,思索,挣扎,纠结,到最后,皆化为了不甘。
夏忽又适时开口,却是语带惋惜“大王子为王妃所出,一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如今更是继承王位,一统离国亦是指日可待,可是你呢?分明亦是王上的亲生骨肉,只因为母妃是一名奴隶――便要如此苟且偷生,受尽唾弃与侮辱……烈王子啊——你可甘心?”
此言一出,于烈神色慌乱,一时间嫉妒与不甘如毒蛇般盘踞了整个心扉,他抬起头,形如困兽“你如何知晓!?”
这一句话便等于是承认了那一句慕容烈……宋远之惊愕不已――这离国第一勇士,大名鼎鼎的于烈将军竟然是离国大王的私生子。
“你……你怎会知……我……”于烈的五官拧在了一起,竟是抽搐了几下,两颊黧黑的肌肉一抖一抖的,冷汗一滴一滴的流了下来,暗纹织锦的地毯湿了大片,“兰舌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兰舌草……”整个营帐中都弥漫着夏完于烈似悲似怒似嘲讽的笑声,片刻后笑声又转做了哭声。
饶是千面与宋远之听了于烈的锥心痛哭也不禁觉得悲凉凄惨。两人双双抬头望向夏忽,那个坐在案前面容沉静隐含不安与微笑的女子,此时此刻,她如同神邸,兵不血刃,三寸之舌轻而易举的瓦解了一个有着铮铮铁骨的男儿!
如何能不令人侧目!
危机已解,帐中凝肃的紧绷气氛倏然放松,夏忽紧握的双手终于放松了开来,而纤白细嫩的掌心已然多出了几道红痕。
沙漏中的沙窸窣的流淌,趁得殿中寂静无比。
从始至终千面都静静地站立在一旁,抱拳侧立,与其说他受了于烈的钳制倒不如说他是在悠哉悠哉的看戏。
华凉觉得今日的府衙里静的出奇,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与徐锦枳一后一前踏进了府衙,只见四处的守卫皆昏睡了过去,徐锦枳心下大叫不妙,俯身去拍了拍一名守卫的头,所幸那侍卫悠悠转醒,徐锦枳忙问道“可是出了何事?怎的都倒在了这里?”那侍卫略微茫然的看着徐锦枳,似乎仍旧没有清醒。
华凉早已经率先走了进去,徐锦枳在心底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也赶忙跟了过去。
华凉只看到那离国的战神于烈被五花大绑的丢在了殿中央,而宋远之一脸恍惚,千面倒是笑意盈盈,夏忽,却是比之前更为虚弱了一点,一张脸素白如霜。
“出了什么事?”华凉望向了千面。
“精彩绝伦。”千面抚掌大笑,却是答非所问。
华凉狐疑的目光落在了夏忽身上,夏忽直直的,不躲不避的迎上了华凉探寻的目光,绽出一个仿若春华始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