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的于烈被吊在了云州的城墙之上,平日里气势汹汹的于烈此刻竟然没有了生机,恍若一夜之间失去了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那些东西。
与此同时,离国的求和书送到了华凉的手中。
华凉本是略带愉悦的拆开了蜡封着的国书,那帝江的徽记显得分外显眼。
可是,随着拆掉的蜡,华凉的脸也铁青了起来。宋远之与千面相视一眼,被华凉翻书一般的变脸唬的好奇,同时问道“殿下,不是说送来的是休战的……难道不是?”
华凉默然不语,捏着那张薄纸的手指骨节逐渐泛白。
窗外依旧是阴雨绵绵,未关的窗户不时有细细的雨丝飘进来,空气中散发着湿漉漉的清新的草木味道。从这里望去,刚好可以看到县衙内雨雾朦胧的烟柳画桥,还有县衙之外连绵起伏的城楼,参差的十万人家,一切都与那年那画中景象别无二差。
为什么总是有这样的抉择出现……
为什么总是要他来做这样的抉择……
为什么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试图做出那一个错误的选择……
华凉的内心矛盾而纠结,难以取舍。
宋远之欲上前夺过华凉手中的薄纸,却被华凉闪身躲开了。华凉看着宋远之,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
华凉越是躲闪,宋远之便越是狐疑,更是想一探究竟,却被千面拎了衣角,扯了出去。
宋远之并非鲁顿之人,华凉那样的神色,他岂会不知是因为谁。可是他不忍再见华凉前脚走出一段情事,后脚便又泥潭深陷。
千面神色自若,对宋远之探寻的神色不做解释,只是伸了伸懒腰,寻了个空隙便溜走了。宋远之一人站在那雾雨之下蓦然出神,一声接一声的叹息着。
华凉眉心攒了无数的阴郁,数日来不曾合眼,此刻终于有了空闲,可他却一丝睡意也无,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在离国的那一纸求和书上流连,似乎想透过那寥寥几笔的字迹知晓更多的信息。
轻轻的敲门声传了过来,华凉眼睫扫过门外那模糊的窈窕剪影,嘴角不自觉的含了笑意“进来吧。”暗红色的菱花纹木房门后便闪现出一个雨过天青色的身影,然后是清脆的声音“殿下,不知你可有闲暇,陪我下一盘棋。”
华凉轻轻颔首,却忍不住对鬓间占了一层薄雨的夏忽嘱咐道“怎的穿的这样单薄?连一柄伞也懒得撑吗?这些小事若不注意,仔细伤了身子。”
夏忽的乌发沾染了一丝水汽,更显得长发漆黑如墨,双眼滢滢。
华凉将棋盘摆好,招了招手,请夏忽入局。
两人闲话半晌,偶落一子,皆是细细琢磨,谁也不肯让谁半子。夏忽执了一枚黑子,望着棋局中渐成合拢之事的白子,不禁皱起了眉头。华凉摩挲着手中的光滑圆润的白棋,余光却是落在了夏忽低垂的纤长脖颈上,细腻无比,仿若泛着一层细细的光,白如剥了壳的熟鸡蛋。
这一瞥,却是在华凉的心中激起了一阵涟漪,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来。夏忽沉浸在棋局之中,见华凉迟迟不落子,便催促道“殿下,你快下啊!”
华凉慌忙收回了目光,随意落下一子,耳朵却隐约泛出了一抹绯色。
华凉心底所盼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天气里,与她在院落中抚琴闲话,对弈消遣,时时刻刻都能望见她的眉眼,她的眉眼里永远都只有喜色,若再贪心一点,那喜色便只为他生出则是最好不过了。
时光流转的极快,转眼窗外已是暮色苍茫,两人竟就这样坐了大半日,华凉望了望夏忽眸光中的熠熠华光,不忍打断她,他是有多久不曾见过她眼中有过这样的光芒了?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白子起先的大好局势慢慢的被黑子消化掉了,隐隐可见颓势。夏忽笑了笑,将掌心第五棋子丢入棋笼里,伸了伸懒腰,打出了一个哈欠,“现下倒是又累又困,坐了这许久也未分出个输赢。”
华凉笑了笑,温言道“黄昏疏雨,夜半蛙声,想来也是一番雅致景色,不如去走一走?”
夏忽愣了片刻,疑道“这恐怕是子夜细雨……”
华凉却是笑了,“细枝末节,何必理会它。”
夏忽竟然觉得华凉此刻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意味,但她仍旧是跟着华凉走了出去。
细雨下,两人共执一柄油纸伞,走过长桥,夜色中隐约可辨认的模糊轮廓,细雨滴在油纸伞上那种轻而响的声音,在夜色中交织成一曲舒缓的曲子。
最后两人在厨房落了脚,屉笼里竟然还有温热的饭菜,夏忽大喜过望,就着淡若无味的茶略微尝了几口喜欢的菜色。
华凉本不欲与夏忽同流合污,在厨房做出这等偷吃的的行径,可是佳人在身侧大快朵颐,幽香入怀,他又如何能在一旁静立自持,遂也找出了一双干净的银筷,加入了夏忽的队伍。
而另一处夜色中,则是不同的光景。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要再惹火上身,烧了你自己无妨,倘若将这火引到了花家身上,后果是什么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千面的声音出奇的冷漠,望着眼前那张狂的少年好不容易将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
“烧到了花家又如何?你别忘了,你也是花家的人,这是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印记!”那少年言语之间仿若带着一种快意,刺痛别人而带来的快意。
“我从未否认过我是花家的人,也从未想过摆脱花家。”千面的神色在夜色中黯了下来,“韶棠,花家如今在云南根基已稳,你又何必……”
花韶棠冷笑一声,打断了千面的话“你又明白什么。”
沉默片刻,千面又劝道“离国有何居心,你难道不明白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花韶棠依旧是冷笑,丝毫未见悔意,“那又如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只看钱,不看是谁!”
千面又是沉默,最终还是问了一句“堂主可知道这件事?”
花韶棠冷哼一声,未作应答。
细雨已经停了,夜凉如水,千面低下了头,声音轻的仿若是一声叹息“韶棠,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若再有下次,我定会禀告殿下,铲除花家!”
千面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快的花韶棠几欲看不清,他冷笑,不过一个走狗,铲除花家,凭你也配!
阴雨连绵了数日,天气终于放晴,耀日当空,湛蓝天空上白云舒卷。
宋远之已经累的眼窝深陷,哈欠连天,他自一摞文书中抬起了头,望着房门口搔首弄姿的闲散人千面,不由得哀叹一声“当真是享得一分富贵,便要有三分的劳累。”
千面的红衣的似火,背后的画廊两旁碧树成荫,花丛掩映,一红一碧两相呼应,倒是让宋远之的眼睛放松了下来。“殿下呢?这几日全不见他的人影。”
千面勾唇一笑,眉眼之间全是那种这还用问的表情“不日便要回京了,殿下自然是要陪着夏姑娘去这云州盛景再游玩一番。”
大宸军队与离国军队一直在云州与离国的边境胶着,相持许久,在于烈被抓之后,慕容泓便给华凉送来了求和书,其中所列的条件被华凉拒绝了,华凉到最后也终未同意,却是慕容泓妥协了,两军就此停战,慕容泓会亲自携使臣入大宸帝京和谈。
云州的战事便就此解了。
云州盛景除了那日众人乘画舫游赏的城中湖之外,便当数城西的眉山映月。
华凉与夏忽并肩而走,随从远远的坠在后面,两人漫步在林荫之中,一个白色长衫皎然,一个绯色衣裙翩翩,甚至要比这奇异景色更夺人心魄几分。
夏忽本就身虚体弱,今日来又走了这许多路,是以此刻娇喘微微,面颊上浮现出一点微红,额间渗出了一层薄汗。
华凉强迫自己的眼神从夏忽身上转到别处去,望着眉山映月中的眉山之景,群峰突兀从岩石之上拔出,耸立参天,其间坠满了绿萝,零星开着几朵淡红色的小花,因着时节太早,花并未全开,是以景色便少逊色了一点。
“虽非盛景,但也可窥一二。”华凉淡声说道“若在云州再多逗留几日,便可了却心中一桩遗憾。”
夏忽展唇而笑,“何时回京?”
华凉思忖了片刻,回到“做不过四五日之后,待完成云州的交接,便启程回京。”
夏忽点了点头,神色不见欢愉,抬头望着参天交映的绿萝,暗自出神。
“我昨日接到了华嫣自京城的来信,她不日便将随着苏偃前去边疆驻守。”华凉垂了眉睫,言语之间颇有遗憾“她大婚之日我并未在身旁,如今她竟要只身前去边疆苦寒之地,我仍旧无法相送。”
边疆……这两个字在夏忽的心口锤下重重的一拳,苦寒之地也亦是姜暮苦守数年不曾有怨言的地方,他最好的年华是在那个高寒,温差极大,物资匮乏的地方度过的。
夏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依靠祖上荫封在京城中为非作歹的势族子弟仍旧是过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的得意生活,为何像姜暮……
华凉轻轻抚上夏忽皱起的眉头,低声劝慰“怎么又平白感伤了起来……”
夏忽侧过脸颊,躲过华凉的手,掩去面上因着疏忽而显露的不愤之色,淡笑道“殿下不必担心,不过思及旧事罢了。”
夏忽总是这样,离他似近似远,每当在华凉以为两个人之间稍显亲密的时候,夏忽马上就会与他疏远起来,在两个人之间画下一道鸿沟。华凉的手垂了下来,略显尴尬,他顿时失了游玩的兴致,沿着曲折的青石板路默默行走。
夏忽亦是沉默了下来。
不可言说的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起来,一前一后的身影自是一路无话,沉默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