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节,往往是临江上最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船只载着的都是南来北往归家的人。王老汉来得早,大清晨的,天才将亮,他紧紧夹袄,打了个哆嗦,心说今日似是又冷了些。
此时临江畔还没有什么人,三三两两的船家凑在一起,揣手跺脚地扯些家长里短。王老汉没去凑那个热闹,他往江边瞅了一眼,河面薄薄的一层冰,伸手一试,心下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等到天亮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能行船了。
不远处有马蹄的轻响,王老汉顺着声音望过去,雾气里走出来一个黑色大氅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黑马。那马毛色水滑,黑亮亮透着灵气。好马,王老汉心下不住赞叹。年轻人也是一副好相貌,老汉瞧一眼,心下不住庆幸自个那正值芳龄的孙女不在,不然说好的亲事又要黄了。
年轻人要过河,他要到都城朔阳去。
“可渡河吗?”年轻人问。
“得等等,”王老汉解释:“现在河面上有冰,等天大亮了才能走。”
年轻人点点头,从马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抓出一把马草,喂给黑马,王老汉这才注意到,马背上挂着的,除了两个包袱,还有一个长形的布包,看那形状,应当是一把长剑。王老汉再次打量了那年轻人。
年轻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好奇:“这位大爷,可也走过江湖吗?”
王老汉笑起来,颇为怀念的模样:“算是吧,年轻时候跑过镖,当年也算有两分名声。”老汉说着,又打量一眼裹在绒布里的剑,赞叹道:“看样子就是把好剑,武艺不俗。”
年轻人颇为自傲地一笑,认下了这句称赞,随后一拱手,自报家门:“在下商子桓。”
这名字老汉是听过的。
“澄空剑主商子桓,久闻其名了,”老汉看着他,竟是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你师父到底还是把刀剑分开了。”
商子桓愈发惊奇,他急着赶路,故而来早了点,不曾想竟是遇见了奇人,心下生出几分新奇与欢喜来,言语中多了两分打探:“老先生,认得我师父?”
“认得,怎么不认得。”老汉说完,没再看年轻人疑问的神色,转头看着茫茫江面,道:“可以走了,我送你过河吧。”
临江位于徐州与乾州交界处,但凡打徐州去乾州,都要过这一条江。商子桓的目的地朔阳城,便是位于乾州中北部。
“家在朔阳吗?”王老汉撑着船问。
“哪啊,”江上寒意越发重,商子桓拢了拢袖子,呼出一口白气无声无息化在未散的雾气里,“又没成亲,哪来的家,无非就是趁着过年,去朔阳凑个热闹罢了。”
“还没成家啊。”王老汉低声念叨了一句,他此时背对着船上的客人,商子桓看不清他的表情,单听他语气有些奇怪,便追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能有什么事,只是想起了我的小孙女,今年刚谈了亲事。”老汉手撑着船竿,目光没着没落的放空在茫茫江面上,约莫是想着家里那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娇俏少女,语气不自觉的柔软下来。
此时江面上雾气尚未散尽,视线像是蒙了曾轻薄的白纱,目光所及,只有这一条孤船飘在临江上。
老汉提了一句小孙女,便没再说话,他握着手里的竹制的长篙,虎口摩挲着的竹身处圆润光滑,竹节处却有一处细小的缝隙。黑马紫砂在风中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拿脑袋拱了拱商子桓。
商子桓微阖双眼,侧耳听到了风中几不可闻的金石之声。
临江不多宽,此时虽是逆风行船,风不大,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到了彼岸。王老汉把船停稳,接过了商子桓递过来的几枚铜板,这是早便定好的价格。商子桓牵了马,正要离开,就听王老汉叫住他问道:“你师父,身子骨还好吗?”
商子桓一愣,随即有些了然,他说:“家师已于四年前过世了。”
“无事了,随口一问罢了。”王老汉摆摆手,又招呼人上船去了。
商子桓牵马离去,刚转过一个街角,陡然听到了一阵悲伤而又畅快的笑声。他脚步一顿,长叹一口气,便又牵着马走远了。
乾州地处中原,过了临江,一路行至朔阳都是陆路,此时已经临近除夕,商子桓一路快马加鞭,总算在除夕当天下午赶到了。商子桓站在朔阳城外,看着城楼上五步一盏的红灯笼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牵着马往里走。城门口的守卫似乎和他还挺熟,远远瞧见他便迎上来打了招呼:“南三公子,今年回的可比往年晚点。”
商子桓只有苦笑。倒是周遭的有几位常在朔阳往来的商旅侧目向他看来。
南姓不是个路边一抓一大把的姓氏,朔阳城里姓南的,又能被称上一声公子的,大约就是当朝太傅南平渡的儿子。据说南太傅的小儿子自小离家拜师习武,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商子桓姓南,他叫南修桓,商子桓不过是他行走江湖的一个化名罢了。
南府位于朔阳城偏北的位置,从城门到南府,势必经过城中央一座名叫望江楼的地方,南修桓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是进去拎了两坛酒出来,这才加快脚步往家里赶。
一进门就撞见了他大哥南修彧。
南大公子是个十足的名门俊秀的典范,瞅见自个弟弟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南修彧姿态端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成功引起了南修桓的注意,然后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笑得谄媚的弟弟,道:“还知道回来?“语气控制的刚刚好,好到南修桓一点听不出来其中山雨欲来的怒发冲冠。随后还贴心地召来小厮,把南修桓的紫砂牵去了马棚,并且提醒南修桓趁着父亲外出未回趁早回屋把衣服换了,新衣已经放在屋里了。
恰到好处的贴心对付浪荡游子总是最管用的,比如南修桓此时看着他哥就觉得格外的亲切。
南修桓往年都会在腊八前赶回家,今年却拖到了除夕当日,这可不能算是个寻常的现象。南修彧略想了想,吩咐人去寻了南修荀来。
南修荀是个很好认的人,远远的,南修桓就闻到了一股子浅淡但绵延的药香,不用看都知道是他二哥。南修桓回头,刚想打个招呼,就见他二哥脸色一变,一晃神的功夫南修荀的手指就搭上了他的手腕。
“哎呦,“南修荀身子一歪就坐到了椅子上,翘着腿,道:“来来来,跟哥交代一声,伤怎么来的“
南修桓哭丧着脸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南修荀一手搁在桌上笑眯眯得看着他,“望闻问切懂吗?这点眼力都没有我还混什么?“
南修桓叹口气,垂头丧气地蹭到南修荀面前,二话不说就是个十足乖巧的模样:“就是一点小摩擦,和人动了手,不严重。“
“蒙谁呢?“南修荀冷哼一声,“老实交代了,我再考虑大哥那边怎么说的问题。“
这事说来真是一笔烂账。
南修桓仰头瞅着房顶,一时间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南修桓决定启程回朔阳的时候约摸是十一月初,当时他正在徐州,他师兄风长豫新置办的宅子里。
徐州临近江南,却罕见地下了雪。虽说比不上北边冬天的鹅毛大雪,但也别有一番景象。但宅子里的师兄弟俩却是谁都高兴不起来。
南修桓不高兴,是因为这场雪给他赶路造成了麻烦;风长豫不高兴,是因为这场雪可能会打乱他原本放舟江上的计划。
风长豫有钱,这位擅长机关奇巧的仁兄着实是捞钱的好手,但凡经他手的东西恨不得漫天要价都是谦虚。所以风长豫有钱,花起钱来也格外地财大气粗。
对于这么一个人来说,他嘴里的放舟必定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舟,所以南修桓看见他停在江边的画舫一点都不惊讶。
但画舫上却有人。
还是个醉鬼。
风长豫眯着眼睛盯着船上的醉鬼,笑得阴测测的。风长豫是个酒鬼,爱酒,更爱好酒。但现在有人喝了他的酒。
偷酒的人看起来落魄得很,胡子拉碴地遮住大半张脸,大冬天的身上只有一件深灰的单衣,皱皱巴巴裹在身上。
风长豫越看越眼熟。看着看着随手拿过南修桓手里的澄空剑,削掉了那人大把胡子。
醉醺醺的人噌地跳起来,接住尚未落地的胡子呜呼哀哉,跳着脚大骂风长豫不懂得尊老。
居然还是旧识?南修桓戳戳风长豫,问:“这谁?“
风长豫面无表情道:“江湖知名疯子,尚霖。“
南修桓的目光顿时充满惊奇:“好像跟传言中的不一样啊。“
江湖传言尚霖此人,面黄肌瘦,神色狰狞,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可这么看来,这位除了有点不修边幅之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倒是十分有活力。
风长豫等尚霖骂完了,淡定地朝他伸出手:“一共喝了我六坛酒,一坛二十两。“
尚霖笑道:“风小子,你欠我一个人情,还要跟我算这点钱吗?“
风长豫眉梢一挑,“我什么时候欠你人情了?“
“马上。”尚霖两手一摊,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这么着,风小子,看在咱俩交情不错的份上,便宜你,你再请我吃顿饭,我就都告诉你怎么样?”
“成啊,不就是一顿饭吗。”风长豫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尚霖兴高采烈地跟了出去,十分不见外:“我要吃肘子,烤羊,再来只鸭子……”然后冷不丁就被风长豫拎住领子往河上扔。尚霖反应快得很,一个鹞子翻身从半空中生生折了方向,看得南修桓啧啧称奇:“老爷子身手敏捷啊。”
“那当然。”尚霖说着,脱开风长豫的手,反身折向了南修桓。
两人之间大概也就三步距离,尚霖这一掌来得快,眨眼就在眼前,南修桓匆忙接上一掌,迅速退后数步卸去力道,整条胳膊都让尚霖的气劲震得发麻。
“尚霖!”风长豫勃然大怒,犀利的袖刀瞬间从后方笼罩了尚霖身周,随即掌起惊雷。
“哎呦,动真格的了。”尚霖似乎早有预料,手上一方铁扇丁零当啷接下暗器,同时脚下滑开半步避开攻势,两手一摊,道:“别紧张,风小子,开个玩笑。”
风长豫挡在南修桓身前半步,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警惕。
尚霖权当没看见,反而冲着南修桓吹了声口哨:“功夫不错啊小子,反应挺快。”然后他话锋一转,“就是温柔了点。”
南修桓嘴角一抽,头一次被人形容温柔,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好。
“那好吧,”尚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一耸肩,转身下船。
风长豫松口气,见南修桓并无大碍,收起了散落的袖刀。这袖刀是风长豫自己设计的,名叫“春草长”,细长单薄的刀身像一片草叶,双刃上还有细如牛毛的倒刺。仔细一瞅倒是很有风长豫的风格。
南修桓抱着剑站在一边,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忽然心里一动,回身澄空剑出鞘。
还是尚霖。
南修桓难免有些莫名其妙。他此前从未见过尚霖,自然谈不上恩怨,甫一见面就动手,已经不是用一句行事诡谲能完全概括的。
“可以啊,”尚霖出剑只是一瞬间,“这都能跑神?”
尚霖那一剑来得惊艳,但手里的剑着实是拖了后腿,澄空剑出自名家之手,剑榜有名的神兵利器。两把剑打了个照面,尚霖手里的铁剑就断成了两截。南修桓一手横剑,一手捂着肋下伤口苦笑,这要是换把差不多的剑来,没准英年早逝的名单里就得多他一个了。
尚霖随手把手里的断剑一扔,抬手一道掌风把南修桓推到了风长豫那里,一副谆谆善诱的口吻:“南小子,今天前辈教你个乖,没杀气可不代表不杀你啊,背后一剑可是要命的东西。”
说完潇洒地一挥手,扔下一句“不用谢”就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