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修桓听着她这语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怎么能算好事呢？南修桓想，如果是他遇上了这样的事，也能这样心平气和说出一句“好事”吗？

南修桓猛然意识到，楚辛夷和他是不一样的，和他见过的熟悉的那些姑娘们也是不一样的。她表面看起来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能路都走不了多远，可心里却像是铸着铜墙铁壁一样。

南修桓问：“你会难过吗？”

楚辛夷答：“会。”

南修桓正视着楚辛夷，仿佛急于从她的眼中看见一个会悲伤落泪，会痛心不忍的楚辛夷来。可惜没有，他只看到楚辛夷的眸色黝黑，仿佛装着一片漆黑无月的夜空。

楚辛夷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看，见他移开视线，问：“你看到什么了？”

南修桓说：“什么都没有。”

楚辛夷神色不变：“走吧。”

她转身往前，却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再一抬头，仍是朔阳城里荣宠万千的暄和长公主。

傅邈晚膳多喝了两杯酒，走路有点飘。出来吹吹风那么一会，就见南修桓和楚辛夷回来了，后边跟着的岫玉和兰翠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风把血腥味往傅邈鼻子底下一送，比什么醒酒汤都管用。

傅邈向楚辛夷问了好，扭头就凑到南修桓跟前低声问：“什么情况？”

南修桓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贴着傅邈的耳朵，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直叹得傅邈心中各种不详齐齐涌上心头，然后就听南修桓道：“说来话长。”

傅邈：“.…..”

楚辛夷道：“劳烦傅公子帮我准备个清静的地方，备些止血的药来。”

傅邈拱手道：“殿下放心。”

说完转身就去找扬州知府郑昇去了。

说起来楚辛夷和这位扬州知府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楚辛夷的生母懿贵妃姓郑，父亲曾官任督察御史，现已致仕。兄长是现任光禄大夫，天子近臣。这位扬州知府郑昇是郑家旁支，才学出众，是越帝二年的文试状元郎。按照辈分，也算是楚辛夷的远方表舅舅。

楚辛夷到扬州之前，郑家的书信便提早一步到了朔阳，信上严明了暄和长公主随行，要郑昇多加照顾。眼下楚辛夷有吩咐，郑昇自然没有怠慢的道理。

郑昇是个细心人，不光备下了止血的药粉，还派了医女前来。

兰翠上前一步，将医女手中的装着药品纱布和干净衣物的托盘接了过来，却将医女拒之门外。

楚辛夷一句话，兰翠和岫玉是正经的没留手。梅玉伤得重，单是止血也不过是暂时让她死不了而已。兰翠咬着下唇帮梅玉上了药，再站起身时眼圈已经红了。

楚辛夷像是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她甚至心平气和地端了杯茶给梅玉，梅玉手臂有伤，端不住茶杯，楚辛夷就细致地将一杯温热的茶水喂给她。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楚辛夷这会觉得晚上喝的酒有些上头，她合了眼坐在椅子上，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梅玉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楚辛夷，而后艰难地挣扎着跪在地上给楚辛夷连磕三个头：“殿下，我可以说，只求您能给个痛快。”

楚辛夷手上僵了一下，睁开眼盯着梅玉看了一会，愣怔着出了神。

梅玉打小就跟着她，那时候她还没有正式成为一个死士，仍在接受训练，可也没见如此狼狈，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地跪在她的脚下。唯独那双眼睛让楚辛夷觉得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梅玉

楚辛夷还记得自己曾和她们开过玩笑，说等她们年纪大些，愿意的话就一人备份嫁妆寻个好人家嫁人去。那时梅玉的眼睛便像现在一样，带着微弱却灼灼的期待。

楚辛夷点头：“好。”

梅玉这才笑了，慢慢回想道：“大概是一年前，有人找上了我，说是知道我的家在哪。我去看了，是个当地小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办了家书院，也有点资产。我详细查了一下，二十六年前，这家的当家人还是个穷秀才，落第不中，娶了一个农家女，育有一女。结果没过两年，这秀才中了举人，入赘给了一个商户家的独女，便给了家里的农女一封休书。农女接受不了，就投了井，剩下一个小女儿成了孤儿。”

兰翠有些急：“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你怎么就能肯定那就是你呢？”

梅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去了农女原先在的村子，有个老人说，我和那农女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后来我又去见了那书生一面，谁知他一看见我，就像见了鬼了一样，喊着那农女的名字差点吓昏过去。”

兰翠一时哑口无言，气恼地别过了脸。

梅玉接着道：“那人找到我，说他手里拿捏着我生父的性命，要我帮他传递一个消息给殿下，就是风长豫的身份。然后做了两件事，上元那日向南修桓动手，最后一次就是今晚。那人说，生死不论，若是南三公子死了，就把他袖袋里两个装暗器的锦囊拿给他。”

楚辛夷神色冷下来：“若是只是要一件东西，可以偷可以抢，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甚至取命？”

梅玉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抬头仰视着楚辛夷，说：“我知道的就这些，请殿下赐我一死。”

楚辛夷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岫玉看了看楚辛夷的脸色，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到了梅玉身边。

梅玉转头看着岫玉，伸手覆在了岫玉颤抖的手上，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楚辛夷问：“你能为了你的生父做这些，现在把一切说出来，为什么不求我保他一命？”

梅玉淡然道：“其实我不喜欢他，一个抛弃妻女的男人也不值得麻烦殿下的。也许我只是太想有个亲人了，看着他死我做不到。可若是我死了，他是死是活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楚辛夷神色复杂，说：“我可以让你和生父相认，送你们走。”

岫玉和兰翠猛地一喜，感激地看了楚辛夷一眼，又齐齐急切地转向梅玉：“快谢恩啊。”

梅玉却是摇摇头：“殿下好意梅玉感激不尽，但我背叛殿下已经是罪该万死了，况且，我也并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梅玉说着，给楚辛夷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求殿下赐我一死。”

楚辛夷轻叹了一口气，冲着岫玉一挥手，起身往门外走去。

身后岫玉忍着眼泪，利落地扭断了梅玉的脖子。

楚辛夷脚步一顿，随即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郑昇给她准备的是一件偏僻冷清的小院子，楚辛夷走到院中，却愣在了原地。

南修桓站在院口的梨形拱门处，寻了个舒适省力的姿势靠着，手指上吊儿郎当地勾了一根麻绳，绳上挂着两小坛酒。看见楚辛夷出来，把酒提起来晃了晃：“浮世楼经典的佳人醉，只有扬州才有的，要不要尝尝？”

楚辛夷走上前，接过一坛，笑问：“怎么想起这个点找我喝酒。”

南修桓爽朗一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光阴落寞且抒怀，这可是殿下自己说的。”他把手里的酒坛启封，递到楚辛夷面前：“殿下尝尝，这可是我走遍大楚都念念不忘的好酒。”

楚辛夷低头闻了闻，赞道：“果然是独一无二的好风味。”然后楚辛夷环视一圈，指了指远处一处二层的小楼的顶：“我看那上面就是顶好的风光。”

南修桓顺着望过去，惊疑：“殿下要到那上面去？”

楚辛夷抱着酒坛子猛灌了一口，眼尾让酒的辛辣呛出一抹嫣红来，她眼波流转，斜睨了南修桓一眼：“怎么，江湖闻名的澄空剑主连这都做不到？”

人家姑娘激将法都用出来了，南修桓再推脱就没意思了，他一笑：“殿下不要怕就好。”

楚辛夷冷哼一声：“谁会怕？只要商大侠有这个本事。”

南修桓痛快地很，冲着楚辛夷一拱手：“那殿下，冒犯了，还请见谅。”然后得了楚辛夷的首肯，走近了两步，手隔着衣袖揽住了楚辛夷的腰，内劲一提，燕子一样灵巧地跃上了屋顶，一路风一样地向着那二层小楼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