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啄吃过饭,便着人拿来了宋秉淮被杀一案的卷宗来看。那晚事发地点在浮世楼,动静又大,目击者可以用群来计数。由于是事关重大,衙役们不敢轻忽,便一一进行了询问,然后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
卷宗厚厚的一叠,多半是大同小异的叙述,无趣得很。陆啄正看着,傅邈和南修桓走进来,说是要去事发地看一眼,问陆啄要不要一起。
陆啄温文尔雅地应了,迫不及待地搁下了手里的卷宗。
南修桓和楚辛夷昨夜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一大早让傅邈叫起来,还有些宿醉的头疼,眼下蔫哒哒地抱着剑在一边站着,看上去不大有精神的模样。
陆啄因为南修荀的缘故,对南家人整体印象都好得出奇,见状十分关切的问了一句:“南公子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南修桓礼貌地表示:“还好还好。”然后话音刚落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显得非常没有说服力。
陆江雪把叶子衿出事时的房间原模原样保存了下来,见傅邈几人到了,就直接将人带到了那个房间。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血迹无法保存,陆江雪便干脆将屋中血迹拿红漆重新描过一遍,故而房门一推开,便是斑驳的殷红遍地,逼真地很。可怜陆啄一个文人,乍一见这“血腥”场面当场倒吸一口冷气,踉跄着退后三步。
傅邈倒是没什么芥蒂,似乎对这画面习以为常了一样,当下连口气都没喘,抬脚就走了进取。
南修桓并不怎么想进去,就站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向里打量。
浮世楼装潢上一向舍得砸钱,即便现在面目全非,也能窥见先前的一二。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黑檀的琴桌,上面放着一张琴,旁边还有一个万福纹的铜制香炉。叶子衿喜欢清淡一些的香料,这房间里,曾经弥漫着浅淡的佛手香,或是清甜的花香。
绣了四君子的屏风是叶子衿的杰作,她有一双巧手,绣工精致又熨帖,那一支兰,仿佛是带着露水的骄矜模样。
南修桓一向不爱看这些个变迁,也一向不喜欢这些平白生出的世事无常的感慨,亦或是物是人非的苍凉。人总是要向前的,什么身后过往此时光阴都是些个虚头巴脑的文字嚼头,无非是些干巴巴又毫无助益的伤春悲秋。
可人终究是生来便有了情感的,幼时简单的喜恶,少时的冲动与迷茫,再长大些的欣赏与憧憬,并不是简单的眼不见便能心不烦的。
南修桓抱着剑,靠在房外的墙壁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傅邈和陆啄在屋内走动翻看的声音清晰地映在她的耳中,丝丝缕缕都在提醒他有一个姑娘香消玉殒在正好的年纪。
他脑子里乱的很,一会是叶子衿平静抚琴的模样,一会是房间里翻倒的屏风,他甚至想起了朔阳城中青绯犹带泪痕的那张脸,想起了昨日那个清风徐徐的夜。
楚辛夷和他聊起叶子衿,说那是个有故事的女子,身上带着股子哀而不伤的坚强。南修桓当时笑了笑,内心里却显得有些茫然。他虽和叶子衿熟悉,真论起来相处实在算不得多。叶子衿常年在江华城,只偶尔到玉绮阁去住个一两日。而他天南海北,想起什么便动身了。哪来的长久的相处。
南修桓想起叶子衿,多是她的琴声。叶子衿的琴是会说话的,欢喜忧愁,明明白白地铺展在琴声里,坦荡得像个豪爽的男儿郎。而其他时候,南修桓想起的多半是叶子衿温和恬静无悲无喜的模样。
有时候南修桓想起来,内心充满了对楚辛夷的敬佩之意。这位公主殿下似乎总有一针见血的本事,那双仿佛藏了万点星光的眸子,像是藏着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便剖得见人心。人说暄和长公主艳若桃李,端庄有仪,这照着南修桓这些日子的看法,这传言只得一半,流于表面罢了。
他正想着,傅邈的生意陡然传来,南修桓睁开眼睛,万般思绪潮水一样退了干净。他低头自嘲一笑,心说自己怎么还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了。、
傅邈叫南修桓是因为一道剑痕。
南修桓走进去,盯着那剑痕看了片刻,下了断言:“看着像是左手剑留下的。”然后他问傅邈:“宋秉淮是左撇子?”、
傅邈摇摇头:“不是,宋秉淮惯用的是右手。”
那这便是凶手留下的了。
南修桓摸摸下巴:“江湖上惯用左手的应该不多,宋秉淮功夫怎么样?”
傅邈道:“师从不差,又身经百战,一般人想杀他应该也没那么容易,但单论武功的话,应该不算是顶尖的,我估计着,应该和瑶瑶差不多吧。”
“这就没得说了。”南修桓在心里略一盘算,道:“瑶瑶功夫真放到江湖上起码也是个中上游的水准,这样算的话,能杀宋秉淮的,惯用左手的就只有一个萧望了,但萧望用的是刀。”
萧望是这一任武林盟主的长子,娶了江湖第一美人的赵知月为妻。叶子衿和宋秉淮被杀的那日,萧望正在数千里外的萧家大宅欢欢喜喜准备婚事呢。
“我当然知道不是萧望,”傅邈两手一摊,道:“我叫你来,是因为我查了整个屋子里留下的所有痕迹,这是唯二的一道左手剑痕。”
“另一道在哪?”
傅邈凉丝丝道:“叶子衿脖子上。”
南修桓愣怔片刻,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这位杀人的大兄弟,先是一剑了解了叶子衿,然后逗宋秉淮玩了一会,又一剑杀了他?”
南修桓不可思议地看向傅邈,脸上写满了震惊地“这不可能。”
傅邈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淡然自若地点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没错。”
南修桓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是,你不觉得按照这个推测看,这个人武功高得有点离谱吗?”
“是有点离谱。”傅邈说:“我想了想,江湖上年轻一辈应该是没这个本事的,老一点的我听过的应该也没有。”
陆啄听了半晌,追问:“那有没有什么深藏不露的老前辈?”
南修桓闻言拍拍陆啄的肩膀:“陆兄啊,话本子少看一点。”
陆啄非常严肃地说:“我认为民间艺术创作是有一定的现实基础的,过分的夸大和杜撰只是一时之计而无法长久地流传,这是由于人天性中对于强大和美好的一种追求和幻想所导致的。”
傅邈和南修桓:“.…..”
两个人齐齐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着陆啄,觉得书生真是一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神奇物种。
陆啄让他俩看得浑身不自在:“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南修桓:“不不不,简直太有道理了,只是我读书少,头一次听说这样高深的道理,一时叹服。”
陆啄认真地纠正他:“这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这只是一种规律。”
南修桓:“.…..”
南修桓非常无力地放弃了交流,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陆兄可有什么发现。”
陆啄登时眼睛一亮:“这位叶姑娘实在是个很有才情的人啊。”然后他拿起一本放在桌上的书,兴奋地指给南修桓和傅邈看:“你们看,这个批注,实在是非常有见地,还有这个,叶姑娘写了一首小诗来做注解……”然后陆啄如珍似宝地捧着那本书,整个人洋溢着春天的色彩:“这么知书达理又有才气的姑娘,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啊。”陆啄说着说着,眼神暗淡了下来:“可惜了。”
南修桓和傅邈感到一时无言以对,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傅邈偏一偏头,小声问:“陆丞相不是一天到晚说他成熟稳重吗?”
南修桓纠结了片刻:“可能是书生的通病吧。”
傅邈心有余悸:“还好我爹是武将。”
南修桓刚要表示赞同,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你对文官是有什么偏见?”
傅邈飞快道:“没有偏见,都是饱学之士国之栋梁。”
南修桓哼一声,往陆啄那走去:“陆兄啊,你还有别的发现吗?”
陆啄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跑题,不好意思地放下手里的书,歉意地笑道:“抱歉啊,难得看见这么合意的见解,一时失态,二位见谅。”
然后陆啄正色道:“不过有一处我觉得不大正常。”
南修桓和傅邈来了精神。
陆啄环视了一下四周,道:“按理来说,一个姑娘家,总归是要有些首饰一类的东西,但我方才注意到,叶姑娘的妆台上,连个发钗耳坠子什么的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啊,我也不知道叶姑娘喜不喜欢这一类金玉之物,但就算不喜,也总该有个一两样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