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姝这个女人,颠沛流离了半辈子,做派仍是矜贵。她出行一趟,必定是前呼后拥,随行的侍女护卫是一个都不能少。风长豫对这个女人似乎充满了好奇,有事没事就往跟前凑,比起傅邈,倒是他和孙景姝显得更加亲近些。
傅邈这些日子正着手探查封氏皇陵,忙得很,已经数天不见人影了。风长豫懒得管这些事,该整理的东西他给了傅邈,便半句话不曾过问,这倒是让傅邈放心地很。
风长豫用过了晚膳,走出屋子,就见孙景姝披着一件斗篷站在月色下仰头看着院中一棵青松出神。
这宅子是傅邈从一个富商手中买下的,宅子修得阔气,就是品味实在是差了点,傅邈没心思去捯饬这些个吟风弄月的雅事,这棵松,还是孙景姝住进来后着人种下的。这女人品味说来也奇特,对于那些个姹紫嫣红没什么兴趣,偏生喜欢这些个常青的种类。
风长豫觉得这个女人很奇怪,她身上总有些细微之处让人感觉违和,却又似乎是闲来多思的无关紧要。
“你这次出门,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孙景姝非常遗憾地摇了摇头:“并没有,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即使是故人遗物,也是要沾上些风霜与神秘感的。”
风长豫倒是不以为意:“故人不在,总还有在的人。”
孙景姝点了点头,笑道:“妾身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她转向风长豫,道:“听闻风公子手上人路广,不知可否帮妾身一个忙?”
“我的荣幸。”
孙景姝却不说要他帮什么忙,她盯着那一棵青松,长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追不回来了,是吗?”
风长豫有些摸不着头脑,明白孙景姝意有所指,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孙景姝痴痴地盯着那棵青松,像是怀念又像是惆怅:“你明白,我也明白,可是我看不开。”
她说着抬起手,轻轻抚上了青松的枝叶,像是风吹动轻纱一般。风长豫脸色一变,抽身退开数步,顷刻间,那一棵青松便在孙景姝的手下破败,残枝一直落到了风长豫身前,他抬眼看去,孙景姝周身三步范围内连根松针都不见。
这还是风长豫第一次见孙景姝动武。他注意到,孙景姝指尖上似乎带着血。
习武之人,伤人而不伤己,这是入门的功夫,到了孙景姝这个地步,再误伤自己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孙景姝回过头来,冲着风长豫笑了一下,取出块巾帕来擦干净了手,回屋去了。
风长豫在原地站了一会,去找了百珠和尚。
自从傅邈带着人在此处站住脚,百珠和尚便俨然成了个大家闺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人都不大乐意见。风长豫瞅了瞅紧闭的房门,非常粗鲁地踹开了。百珠和尚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太嚣张了吧你。”
风长豫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道:“别睡了,我问你个问题。”
百珠和尚仰面倒回去,十分烦躁:“有事明个请早。”
风长豫脸色严肃,他拽住百珠和尚的衣领,问:“韩同是怎么死的?”
百珠和尚烦不胜烦:“一把年纪了,能怎么死?老死的呗。”
老死的?风长豫不屑地嗤笑一声,也不纠结百珠和尚没说实话的问题,他问:“那下一个问题,赤月剑是谁折断的?”
百珠和尚反问他:“什么赤月剑?”
风长豫又问:“最后一个,我师父每年只有固定的时间下山,为什么当年突然一反常态去了朔阳收南修桓为徒?”
百珠和尚睁大了眼睛,骂道:“你师父脑子里灌了什么水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那一瞬间的差异是瞒不了人的。风长豫松开百珠和尚,低声笑起来:“臭老头啊,对得起我年年给你烧的纸钱吗?”
百珠反而不困了,他坐起来,一身寝衣也遮不住那点子正襟危坐的架势,他问风长豫:“觉得你师父对不起你吗?”
风长豫反问:“我要是不这么觉得,怎么对得起你们这么明里暗里的表示呢?”
他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眼睛里却像是烧着团火,隔着寒冰看不清楚,却让那红灼了眼睛。百珠和尚看着他,说不上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心情,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
屋子里寂静下来,外头的风声便越见凛冽,听来便觉寒意袭人。风长豫拉开门,回过头冲着百珠和尚道:“年纪大了就多开窗通风,不觉得闷吗?”
然后他在寒风中嘲笑起了早已故去的人:“白养了我二十年,还不如一个毛头小子看的明白,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风长豫连夜走了,傅邈安排的人同他打到半夜,最终还是没拦住他。他摇着扇子,在冬风里衣袂飘飘地走了。孙景姝站在屋顶上看着他离开,身边站着的是百珠和尚。她竟是盛装,广袖上绣着的凤凰翎羽在风中摇曳,像是凤凰风中展翅。
“这般任性,倒也显得潇洒。”孙景姝神色颇为欣赏:“人若是舍得,多是心中广阔,不拘泥于一事一物,舍得越多,越见长远,人若是看得远了,难免看着洒脱。妾身喜欢洒脱的人。”
“他去的方向是朔阳,你就不担心吗?”
“我担心什么?傅邈吗?”孙景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没见楚风越都不曾插手吗,妾身又何必管那么多?他若是技不如人,那也怪不得旁人。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风长豫离开的事情,从他踏出宅院的门开始就有人十万火急地传信给了傅邈。风长豫半点急切都没有,他只身一人,在夜色中,缓步走在官道上,哪里是要赶路的样子,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这位爷大摇大摆,步速实在是不快,慢条斯理溜达到第二天,还是没走到下一座城。荒郊野外的官道上形单影只,还有点乐在其中。
傅邈拦住他的时候,风长豫还有心情和他打个招呼:“这大冷天的骑马赶路,也是够遭罪的,还不如走一走,还有风光可看。”
傅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风长豫,神色晦暗:“沿途风光,归根结底不过是过路,流连无意,反倒误了时辰。”
“你这个人,真是天底下顶无趣的哪一类。”风长豫偏过头去,一脸“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漠然:“听说小桓子败给你了,我来试试。”
傅邈沉默了片刻,挥手着人团团围住了风长豫,冷声道:“你要走,我就绝对不会让你活着,所以也不会和你讲什么江湖道义规矩。”
“应该的。”风长豫大度地表示了理解:“江湖规矩那是给江湖人设的,不适合庙堂。”
然后风长豫悠悠对着手哈了口气,暖了暖有些冻僵了的手,似乎并不在意袭来的刀光剑影。他活动了活动手指,在折扇上一个小机括上一扣,扇骨四散,化为双刃的薄刀,各个像是长了眼睛,精准无误地冲着执刀握剑人的手腕脉门去。
攻敌所必救,转眼间依然不受影响的只剩下傅邈。风长豫抽出刀,电光火石之间三招已过。风长豫还有心情遗憾一下:“看来以后做扇子得多加两根扇骨。”
风长豫这个人,不着四六的气质格外明显,甚至连带着刀势也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思,让人觉得招招式式都夹杂着点轻视的挑衅。
傅邈愣是打出点火气。
以多欺少这种事情,在风长豫身上竟是完全行不通的,他身上简直就是个百宝箱,什么都装,手偏偏还快得很,有时候一把暗器撒出去,动作都看不清。而且这个人手黑得很,打起来竟是近不了身,窝火得很。
偏偏风长豫嘴还不停:“你们这不行啊,这么多人打我一个,这半天了没什么成效啊。”
傅邈屈指成爪,抬手抓向风长豫手腕,后者撤刀回护,忍不住皱眉:“邪门歪道。”他撤刀,傅邈紧跟着追上去,内力成旋,朝着马匹的方向一抓,马背上一把长刀出鞘,径直飞到了他手里。
风长豫头一次知道傅邈用双刀。
“藏得真够深的。”风长豫冷哼一声,再看傅邈怎么看都是不顺眼。
动作不过眨眼间。傅邈一手刀刃回旋,将风长豫的暗器击落大半,另一把刀仍是攻势不减,直取风长豫首级。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