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川医生认为你的情况改善了很多,可以尝试一下新式疗法,”星瓒停下手中的银汤匙,含笑看向面前正一脸满足地将奶油蘑菇饭一口一口塞进嘴里的真原亮,“所以,下周开始你每半个月跟着我认识的一位学妹去新的医疗中心就可以了。药也会在每次回来的时候给你。有问题么?”
真原亮并没有像她意料中那样惊讶,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却说道:“姐姐,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了我这么辛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仿佛与旁人没有二致却丝毫不能动弹的腿,咽下了心中那句长久以来都在心头盘桓的话。
但他不能让姐姐失去生活下去的动力啊……
他抬起头,来不及收起自己的沮丧之色,却看见姐姐温和的笑意。
“你放心吧。”星瓒伸出手臂轻轻握住真原亮的指尖,又将手臂伸得更长,去揉了揉小亮额前干爽的短发。
“姐姐绝对会看到你能够自己站起来走路的那一天的啦。”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星瓒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颤抖着手从床头的背包外囊中取出一只铝合金的小药盒,摸索着倒出一颗子弹状的东西。她又将耳畔转向小亮的卧室静听,确认他正在熟睡之中。
借着床头灯微弱的光亮,她看清楚了那颗子弹形状的胶囊。凝胶状的外衣在口中会很快融化,因为这颗胶囊本身的设置就是为了放在电子烟中如同普通的烟液一般抽吸。而那层与内含的药液一样泛着浅紫色光泽的凝胶外壳,会很快升华成与药液融合为一体的蒸汽一起被身体吸收。
星瓒浑身颤抖着直接将胶囊压在牙根间咬破,一点一点含化了凝胶才将那带着又似冰片又似薄荷的香气和凉意的药液咽了下去。脊柱中间的一点和太阳穴处如同火烧火燎般令她几乎窒息的疼痛这才缓解了一点,她松开自己无意识地攥紧了丝被的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如同淋了一场夏天的雨一般地湿透了。她想象着真正有着棉麻纤维的衣裙浸透了汗水而变成一团的样子,低头看看身上依然光亮如新的“睡裙”,不由苦笑。
她轻手轻脚地钻进浴室中拧开了蒸汽龙头,脱下衣服后扭头在镜中细看脊柱中上部颗直径一厘米的闪着银光的“钉子”——这是她为这颗磁体起的颇为形象的名字。它实际的作用,是吸附在自己脊椎骨上那连通着脊髓的直径仅2毫米的针孔上,与针孔内壁紧紧吸附在一起。
钉子的吸附力实在太强了,她试着用手拔出来,它纹丝不动。细细想来,那终究是个要靠着温皑云家族的“东皇重工”的实验室里整齐码放的器械才能拔出的防护栓,自己也不必多费力气了。
温皑云严肃的神色在脑海中浮现:“这个针孔看起来已经到头了,但实际上里面还有更加细小的针眼直通脊髓。千万不要擅自把防护栓拔下来——虽然其实它的吸附力只有用特制的扳手才能抵抗——但是把防护栓拔下来等于是直接把你的脊髓暴露在空气里。只有在无菌环境下才能将数据纤维接入你的神经,切记这一点。”
说得真是儿戏啊。她疲惫地重新将已经自动清洗干净的衣服穿上,拉上侧边的拉链。她又摸了摸还在微微作痛的脊椎,虽然手术后她一睁开眼就见到沈璞毓向她反复保证脊椎的疼痛即使从此不会完全消除,也绝不会像术后的头几天那样疼痛难忍云云……但,这样刺眼的一个空洞,是不是意味着她从此成了比小亮更加残疾的人了呢?
恨意与更深的无力感又在同时咬啮着她的心,她的软肋太过明显,小亮成了用来挟制她的最好的武器。就如地表浅层蛰伏着的那种名叫“蛇”的动物,打向它的七寸,便是毫无疑义的一击必杀。
温皑云站在控制室的中央,看着眼前如同带着记忆靠垫的按摩椅一般的座椅。座椅靠背上伸出细细的数据纤维,闪着银灰色的光泽,顶部如同针尖一般的坚硬金属令人无端胆寒。整根数据纤维与座椅下方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光纤相连,一根根纤细透明得如同过去的儿童们用于游戏取乐的“玻璃丝”一般。座椅右方伸出的桌板与左方棋盘一般的指令板完全对称,此时的桌板上正搁着一副眼镜模样的东西。眼镜的右脚上同样接入了细细的数据纤维,蜿蜒而下加入到了光纤的庞大队伍中去。
座椅外是黑水晶般剔透、遮住了外部刺眼的光线的半个斜放的蛋壳般的护罩,温皑云知道,在真原星瓒进入这间控制室时,护罩会自动向两边裂开。他伸手摸了摸“蛋壳”的中央,深受震动但并不惊讶地发现他并摸不到“蛋壳”的“裂纹”。整个护罩是融为一体的,它分向两边的过程,与其说是裂开,似乎更不如说是融化。
“父亲大人亲自给这座第一号机体命名了,”沈璞毓悄声说着,“他将它命名为列奥尼达。听说是古希腊国王的名字。”
温皑云转头注视着沈璞毓。她此刻早已换下了白日里那套行头,此刻投影在她身上的是一套俏皮地带着红色斑点的白色t恤,裤子也换成了恰到好处地突出着她的纤细小腿的牛仔裤,只有那两条马尾仍然轻轻在脑后摆动着,发带从银蓝色丝绸发带变成了红色。她比白天看起来更像是真正的13岁的女孩,但落在温皑云的眼里,却让他无端地想起那个身材高挑却仍然带着稚气的女子,还有她脸上的红晕。
“那是古代斯巴达王国的君主的名字,”他最终移开了眼神,试图用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传说他在温泉关率领300名勇士抵抗薛西斯派去的波斯大军。”
“结果呢?”
“当然是战死了。连同着他的300名部下一起。”他耸耸肩。
“父亲大人在搞什么啊?”沈璞毓目瞪口呆。
温皑云又一次耸了耸肩:“老爹他不就是这个性子么?何况……”他转头看向落地玻璃窗外仍然彻夜灯火通明的城市,视线一直延伸到城市另一端想象着真原星瓒正努力掩饰着自己身上的异变,他心头的自我厌恶的情绪再一次油然而生:“大概父亲想的是,就算真的是‘列奥尼达’,牺牲的也不过是机体的主核和那些被控制的战斗机体而已吧。我不能假装他不知道真原亮也是完美的主核候选人之一……现在只是他暂时没有打算拿他开刀而已。”
沈璞毓犹豫了片刻,大而清澈的双眸注视着温皑云:“哥哥,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吗?”
“你是说被父亲当成棋子还是我们自己也变成父亲那样的人?”温皑云拿起桌板上的眼镜细看,漫不经心道:“如果是前者,那我们早已经是了,根本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如果是后者……”他摩挲着眼镜中间那根细细的金属架的动作停了下来,细细看着沈璞毓晶莹的面容,微微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但我希望你不会变成那样。”
沈璞毓低下头,喃喃道:“不能停下来的好像应该是我才对吧?”
她转首看着自己义兄的侧颜,声音压到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地步。
“哥哥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大人把我过继过来的缘由……”
星瓒在脊椎中间那烧灼般的疼痛渐渐平息后才艰难地睁开眼来。
耳朵上架着的眼镜般的面罩轻若鸿毛,但那冰凉的触感还是提醒着她,自己的半张脸正完全被贴合着,身处的这一片漆黑的立方体空间也是两片镜片显示出的,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空间。
强压下自己正外部的监控室如同实验动物一般围观着的难堪,她轻轻开口:“列奥尼达,启动。”
“列奥尼达初始化,第1次启动。”
“虹膜校验无误。”
“髓质指数匹配。”
“声纹鉴定无误。”
……
她在昏昏沉沉中感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已经退去,但身体却似乎不听使唤地要沉睡过去了。
意识仿佛在被撕裂。并非身体撕裂的疼痛感,而是意识正在逐渐消失的不祥感。
能够睡过去吗?能够让意识就此沉睡吗?
她冷漠地拒绝着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对自己下达的命令。
若是沉睡过去,下一个被打穿脊椎变成一个不合群的怪物、被摁在这张座椅上发出疼痛的呼唤的人就会是小亮了……
她费力地重新睁开眼,被面前震撼的景象惊得立时清醒了过来。
耳机里不知何时传来了温皑云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恭喜你了,真原学妹。机体与你匹配上了……你没有休克,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是这台‘列奥尼达’的合理拥有者了。”
“合理?”她仿佛是很费劲地驱动着自己的声带,发出的声音都不像她自己的了。
她将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式耳机弯了弯,又调整了夹在耳骨上的骨传导耳机的角度,这才听清楚了那些遥遥传来的喧闹声和激动的呼喊声。大约是那些开发人员正在庆祝着这场对他们而言的巨大胜利吧。导管中传来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沈璞毓惊讶的叫声:“她居然……能在‘里面’说话!”
她已经无心去反驳温皑云那句轻描淡写的“说话对于能在里面保持清醒的人而言大概不算什么”了,因为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被落日的余晖照耀成一片火红的戈壁上空风尘乱舞,暗黄色的风沙遮天蔽日。但这片厚重的风沙下却是澄澈宁静的空气,成百上千的人形机甲静默地站成方阵,保持着左手持枪右手持刀、背后斜背着缆绳挂钩的军姿动作——那作为武器的“枪”和“刀”与这些人形兵器的比例都与真正握着刀枪的人类相同,但以握着刀枪的机甲足有8到10米高的标准来看,那些机械手中握着的武器的尺寸就有些骇人了。
耳机中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预兆地,她的眼前再度变成了漆黑一片,耳机中发出了显然是因为电波干扰或是数据传输被强制切断而致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