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今天陪我一起来?很难得嘛。”真原亮转头看向与沈璞毓坐在后座上的星瓒。
星瓒淡淡一笑:“前两周只是把一些该打理好的事情安排好而已……以后每次你去‘医疗中心’,我都会陪你一起去。”
星瓒避免着与小亮对视,唯恐一丝一毫不自在的神色会让自己显得紧张。她转头去看电力车窗外的风景,不由得微微一愣——从地面上移栽的晚樱提前了将近一个月开放,粉白的花瓣簇成一团一团,虽然景象喜人,却一丝一毫都不能打消她的疑惑。
电力车的滑翔翼此刻铺展着,驱动着车辆在城市的低空中飞过。航线早已用ai导航过,几乎在瞬息之间他们的载具便钻进了那条星瓒早已熟悉的黑暗隧道,在触及地面高速滑行了片刻之后便稳稳停在了专用的车位上。
这条隧道并非东皇重工所有,而是市政厅开掘之后东皇重工才以天价说服了市政厅在隧道上多接通一个通往东皇重工停车场的出口,但似乎是为了安全考虑,这个只以编号注明的出口完全没有在网路或是纸面上留下任何与东皇重工有关的档案;甚至,据温皑云所说,在东皇重工内部也严格登记并控制着需要使用这条隧道的职工的数量,还将他们安排到了特定的时间通勤,而在其他时间里,这条隧道利用了强大的光学伪装,使之看起来只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烂尾”工程而已。星瓒不禁有些庆幸,至今为止她一直避免让真原亮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处接受治疗,温皑云为此还难得贴心地对真原亮开放了没有挂着工作证的职工来往通行的专用通道,直接通往医学部的治疗科。
——东皇重工。
我在心中细细回忆着曾经在战后刚刚带着小亮入住地下都市时得知的那些信息。
与战前的松散的、人治的联邦制度不同,战后的地下东方联邦的公民受到的更为合理的管理来自于被视为能够更加公平地做出裁决的智能ai。联邦的首脑为领导型ai,高级的命令裁断全部由ai做出,只有中层以下的琐碎事务开始由实际存在的“人类”进行运作。而最为重要的关键是,智能ai的开发与数据采集全部来自于东皇重工的开发部。
军事技术上亦是如此,在已经将无人机甲作战与骇入式的电子作战作为常规战争模式的当下,骇入的技术与软件支持、无人机甲的开发到制造,几乎全部由东皇重工一手包办。
在这样的当下很难分辨东皇重工,这样一个纯粹的科技公司,究竟是从何处获取到了这些几乎可以改变人类历史的科技水平。由于地球上曾经的连年战火,曾经辉煌一时的冰海联邦、eu联邦与大洋早已没落,本就已经受困于饥荒的非洲更是成为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如今的地球上,80%的人口都已经聚集于东方联邦。而地面上的东方联邦科技若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停滞不前,东皇重工的科技便等同于是如同天外来客的礼物一般横空出世。
……很难想象会是这样。
唯一的解释是,地面科技并没有停滞不前,而是在不断发展;东皇重工的科技,包括在我的操作中发挥了强大的指挥能力、同时能够构造出细节几乎不下于真实世界的巨大的电子虚拟空间的超性能脑神经计算机“列奥尼达”,极有可能也是通过流入地下的地面科技制造出的。东皇重工的科学研究成果,如果……并非全然是独立取得的呢?如果是有部分是从地面上剽窃而来的,或者甚至是秘密得到了地面的帮助呢?
这样的猜测,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它早已带上了有些冷眼看待、甚至以负向情绪看待温勋成和东皇重工的色彩:而众所周知,他作为一位杰出的科学界泰斗,在地下享有何等令人尊崇的声望。何况,毫无证据。在通讯难度极大、无法得到地面的更多影像资料的现在,我们对地面的状况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
确实,在东皇重工开发的ai的治理之下,尽管由于地下世界资源有限而使得居民在物质需求上不能像从前一般为所欲为,但贫富差距显著缩小,人心凝聚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向心力强大。
但我依旧冷眼看着。名为“真原星瓒”的少女一直被自然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顺应所有人的潮流而与所有人一样对于受聘成为东皇重工的工程师趋之若鹜,另一半则是冷眼旁观,思考着温勋成究竟是怎样的人。
思考着,看似心怀将科学作为向正面方向改造世界之志的温勋成,为何会有那如同注视着实验课的解剖台上的死物一般的眼神。那是决然与“仁爱”二字毫无关联的,可称为冷酷的眼神。
——而且。
我仍然不会忘记。
他如今竭力维持着的和平与看似凝聚一体的人心,是用十二年前那场在基因武器袭击之下死伤无数的战争换来的。尽管可能并非本意,但在战争之后才达成了这样的结果本身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如果在没有战争却像战前那样持续拉大贫富差距的人心漠然的冷酷世界与现在这个因战争而让我的心满目疮痍的、看似人心一体的世界之中选一个,我宁愿选择前者。
因为,这代价何其残酷。
星瓒目送着真原亮的轮椅被身穿蓝色大褂的治疗师慢慢推进科室,转身与沈璞毓并肩向通往控制室的电梯走去。
“你们那次何必要瞒着我‘人形机甲’的事情呢?”星瓒小声说着,一边警觉地四处观望。温皑云特意向她强调过,“列奥尼达”的信息即使是在东皇重工内部的普通职员之间,也仍然是不可能接触到的高度机密。
“抱歉,星瓒姐姐,但是哥哥觉得就这样直接告诉你地下东方联邦很快就要和地面上的那些人开战的事情不太合适。”沈璞毓同样小声地说着。
星瓒微叹了口气:“早点告诉我其实更好。他真的以为我那么脆弱……不,那么愚蠢?谁不知道地面上的那些人和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她的眼神有些虚无地望向天花板,喃喃道:“十年以前把他们抛弃在地面上、自己逃到地下掩体里苟延残喘的人,不就是我们自己吗……”
“可是,我们中的很多人……”星瓒继续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真的是希望能够回到那个地方啊……”
“那些机甲是东皇重工和东方联邦共同保守的最大机密,但是离这个机密被公开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沈璞毓按下电梯的“向下”键,轻轻道,“虽然监控室的主任非常生气,直接将控制‘列奥尼达’显示影像的几个工程师辞退,但是哥哥和父亲大人都显得很平静……大概也是因为觉得星瓒姐姐你不会因此就退缩了的原因吧。”
看来沈璞毓的确没有说错,地面的东方联邦和住民对于地下世界中所有的“卑劣的居民”的不满终于快要爆发了。若说十年前开战的缘由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一次起码有了理由吧——不是他们将那么多的病毒携带者和患者无情地甩在了背后吗?真是绝妙的开战理由,她的嘴角讥讽地挑起。
等到那时……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想到自己,想到香也,甚至想到是信息专业中不怎么亲近的艾莲、阿迪亚、和那个总是在艾莲身边打转、有些冒着傻气的陆勐罗……到那个时候,身为出身高等学府又已经成年的学生,能够避得开应召成为被卷入电子战斗的工程师、不得不与地面上的曾经的同胞站在对抗立场的必然命运吗?
不是不会退缩,而是这个当口先知先觉,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有退缩的余地了。
“星瓒姐姐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全部的地下居民以及领导型ai们的态度,对待那些基因武器的受害者都相当残酷吧?”沈璞毓轻轻地笑,带着种尖锐的讥诮,“当年抛下辐射的受害者逃往地下的也是我们,再由于‘变异者不能算作人,他们没有心智、只有捕食的欲望和被辐射变异强化过的生理指标’这种信息而将受害者当成了敌人的还是我们。”
星瓒苦笑一声:“我有这么说过吗?我若有这么高尚,那何必千辛万苦保下小亮,和他一起在这地下庸庸碌碌地过日子?早早留在地面上与你们为敌罢了。”
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沈璞毓。她们此刻就站在控制室外的走廊里了,右手边是监控室里紧张地看向两人、宛如惊弓之鸟般的科研人员们。
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却都清晰地传进了璞毓的耳朵里:“璞毓,我曾经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战争只是国与国、势力与势力之间交涉的手段而已,战争必定有其目的性,譬如财物,譬如争取势力范围甚至是国土。一旦达到目的,或是当付出的代价已经高于可以得到利益时,战争便会平息。”
“可是,这一次,”星瓒继续说着,看着璞毓沉思不语的神色,“他们的目的是报复。他们并不是要从地下攫取什么,他们只是想要把我们死死地圈禁在地下的世界而已。而地面东方联邦虽然在环境治理之后可以变得宜居,地面东方联邦的居民却恐怕已经无暇享受那个世界了。”
璞毓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在父亲领养我之前,确实,我记得有印象,记忆里我是见到过一些‘变异者’……的确,他们中很多的人已经无法支撑多久了。辐射让他们变成了半人半兽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生育,辐射带来的伤害很多是遗传性的,但是过低的人口增长率和劳动人口又让他们完全没有办法改善条件活下去……”
星瓒摊开手淡淡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其实若是能够容纳我们回去,我想以地下的科技水平早就足以把地面东方联邦的辐射残余封锁控制住了。但是很可惜,他们并不打算这样做不是吗?”
璞毓迟疑着道:“有必要如此吗?皆大欢喜岂不是很好?”
“在十年的被抛弃之后他们会接受敌人的馈赠吗?”星瓒轻笑,“何况地面和地下人的观念很多时候还不是一样?地面上的人此刻或许正在收听广播,强调着我们是抛弃了他们逃入地下的胆小鬼、叛徒和敌人。而我们这里……”她指了指前方头顶上的喇叭,“不也是经常在脱口秀中都过度夸张地模仿着变种人们捕杀正常人并且敲骨吸髓的场景?不也经常强迫大家接受‘变异者不是人’的观点?”
她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天,她闷头用汤匙拨弄着学校的餐厅**应的、盛在托盘里的口味黑暗的炖菜,却听见远远传来的陆勐罗的反驳声:“变异者为何就被你们如此贬低?他们又不是自己想要变成那样的!”
“他们不是,可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啊,”某个慢吞吞的声音几乎是不带感情地驳回了他,“变异者不是人。”
“变异者,和地面上的所有人或许不是我们的敌人呢?”面前又是璞毓沉静的面容,“如果我们的敌人不是他们呢?”
星瓒微微一笑:“他们当然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她抬手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天空的方向,“那些促使了地面上的人我们当成敌人的人,让我们认为变异者是敌人的人,想要永远将本为同胞的地上、地下的居民永久分开的人,他们才是敌人啊。”
她将手放在验证掌纹的门锁上,不再回头去看璞毓。
她理解的,她都懂的。即使她完全无法割舍自己对于真实的天空、真实的阳光、天空中真实的明月、真实的世界的向往,渴望着自己可以飞上高空去化为鸟儿、化为扬沙、化为风、变成整个地面上的世界的真正的一部分,不再被压抑的真实的人性却未必能够给人带来满足。
地下世界的物质并不算真正的匮乏,尽管比起十年以前的地面东方联邦的富足确实大有不如。她的存款也已经很充足。人际间的关系,除去对于传言存在的地表东方联邦的变种人们(“谁知道有没有呢?也许只是创造了这个敌人的形象来骗我们的。地下的东方联邦就和地上的东方联邦一样不希望我们上去呢。还有可能,连战争本身也是假的——”香也曾经这样断言)的态度,如今的人际关系几乎可说是热情友善的。大概是有了一个所谓的共同敌人的缘故,所以人们才可以更加切身感受到周围的人的形象是怎样的正面、阳光,才更加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犯罪率比起十年前的东方联邦也更低了很多。贫富差距——确实还存在,但比起从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星瓒已经不记得这句诗是谁教会自己的了。是谁呢?她不止一次疑惑地想着)的状况,富人不那么毫无节制了,贫穷者至少也可维持温饱、有地下东方联邦提供的廉价群租公寓可住——每个地区配给的粮食和群租公寓数量当然是超过需求数目的。除却“住在地下”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和几乎已经令星瓒感到古怪的毫无理由的与地面东方联邦的对抗情绪、以及随之带来的随时都会打响——实际上现在已经开始打响,紧张的局势中双方已经开始了角逐,只是互相等待着对方先宣战——的地面东方联邦与地下东方联邦之间的起源于憎恨的战争,她没有任何不满的理由。
可是若是有什么人要以愤怒和仇恨为理由来逼迫她永远只能停驻于一个地方,而绝对不能越雷池一步呢?
若是有什么人以“这是为了你们的身心安全”为由,禁锢着她的脚步和幻想中的能够飞上蓝天的翅膀,以几乎与地上世界沆瀣一气的姿态来逼迫她就范,甚至连真实的来自地面的影像都不愿意向她和所有的地下居民展露一分一毫呢?——仔细想来她一直感到蹊跷。地下的阳光固然是模拟的,天气状况和天空的影像却是从地面以上的万米高空中拍摄到的。相对地,地下东方联邦对于不播出地面东方联邦上的影像的官方理由是“无法拍摄到任何关于地面的影像。很遗憾,这是我们无能所致”——这样一个有着强大科技、连作物都靠光学催熟的世界,怎会无法拍摄到地表影像呢?
几乎要被愤怒支配。一刹那间她甚至不知道所有的怒火与愤怒的来由,那种正当的愤怒中还几乎微不可见地混杂了一些更加无端的阴郁的憎恨,脑干连接着小脑的、名为“颅神经”的部位似乎也有些隐隐作痛。她选择将这一切归咎于以敌视受害的地面人类作为团结的旗帜的地下人类、以憎恨作为精神食粮的地面人类,还有眼前自己要操纵的这台最强的计算机,以及——已经受到仇恨支配的自己。
真原星瓒第一次为自己太过锋芒毕露的能力而感到遗憾。
——你们是我的敌人。
感受到了记忆中的某一丝异样的少女紧紧皱眉,低低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