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暮色沉沉的天空,信号灯。
远处的机甲们还是宛如永恒的石雕那般矗立,带着无言的慨叹,仿佛是英雄迟暮的叹息。
她眯起眼,看清楚视野中那个已经开始从陌生变得熟悉的背影。
那是个黑发的瘦削背影,长发在空中飘动。那时,若非那清奇高挑的身形,她绝不会发现这竟是一个男子。
可这个男子,却又带着和她相像的气息。
时间仿佛再一次在那个男子的五官变得清晰的一刻凝固了。
“是你吗?”她轻声唤他,忽然想起,她不必刻意让自己小声。自己的“呼喊”并非真的从口中发出声音,而只是一个想法,脑神经中的一段“0”和“1”罢了。而这些想法,也并不会被自己身体真正所在之地中的那些控制人员中检测到。
她知道,是眼前这个兼具了秀美与英俊这两种形式美感的男子,冲破了东皇重工中对她所有的控制与监测。现在,用“列奥尼达”的超群能力制造出的这个虚拟意识空间,是不能被温皑云的控制器探测到的。他用虚假的影像来替换了对她的思维内部拍摄到的虚拟风景。
“是我。”他幽深的眸子静静瞧着她,忽然,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你每一次来,只是静静看着这些机甲,仿佛什么也不求……那么,你所图为何呢?”她轻盈地飘到男子身旁双足点地,与他并肩而立,端详着那些正在组装成形的战甲。
他轻轻地笑:“我所求的,已经得到了。”他转首看着星瓒精致的五官,神情慵懒:“只是没想到,能有意外所得。”
她明白他口中的意外所得是指什么,偏过头去,并不多言。
“不过,你为何从不阻止我?难道你不知我是你的敌人?”男子语带调笑。
“你是东皇重工的入侵者,是地下东方联邦的敌人,而且我知道恐怕你也是地面东方联邦的敌人……可是,不是我的敌人。”她淡淡回答。
“你这样说很矛盾,与两边为敌是不可能的。与一边为敌,难道不意味着与另一边为盟吗?”他神色轻松。
星瓒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你只是想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合纵连横,不是只有古人才会。”她顿一顿,“出卖地下东方联邦的地面机甲基地地点信息给地面的雇佣兵,再向东皇重工透露雇佣兵们的科技实力?我说,做双面间谍真是很累人的事情,你这样做……”
听见“双面间谍”一词,青年颇有兴味地一挑眉,但还是打断了她,微微一笑,将手指竖在唇中央:“很有想象力,但你全部猜错了。双面间谍另有人在呢。”
她冷冷看着他:“那你究竟求的是什么?我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不向他们报告你的存在的理由。”
“我求的是……”他抬头向天,语气漠然,“两边只剩下一边。我只想结束这种无谓的对抗罢了。我要结束这无意义的战争。”
结束无意义的战争……
星瓒从浑身冷汗中醒来,手指上的黏腻让她渐渐清醒过来。
为什么会把这一切记得这样牢呢?她悠长地呼吸,强迫着自己牢牢记住那个男子藏在阴影下那宛如女子面貌的五官,记住他那双蒙着薄薄的银绿色彩的黑眸,记住每一个细节。列奥尼达的每一次使用似乎都在活化着她脑中的每一个细胞,让她有了近乎于计算机一般强大的记忆能力。神经是她的计算中心,连接着她的思维,让她能够在脑海中清晰地投放出那个男子的话语、身影的每一个细节。
已经有了辨别出他的能力,所以,她更迫切地渴望着一个能够与他真正会面的机会。
他总是在自己绵里藏针的问句之后露出狐狸一般的微笑,眼角眉梢都带着狡黠:“我想你很快就会知道。”
他究竟是谁?究竟身处哪里?
还是,这延续了近一个月的会面与无形的交锋,根本只是她的一场梦?
男子脱下眼镜,带着奇异的银绿色光芒的漆黑眸子中难掩疲惫之色,开始动手除去几处关节上一件一件紧密而小巧的机械骨骼。最后,猛地摘下太阳穴边的两块圆圆的金属贴片。
他揉着太阳穴,不让身旁的侍从过手,自己将每一个部件按照次序放回轻金属箱中。合上箱体,仔细地重新上了锁,他挥退了所有的侍从,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脚步消失在门后,他这才大字型地一下趴在真皮沙发上,露出苦笑。
一双白色登山靴在他的眼前停下,然后视野中多了一只纤细苍白的手。一只来自于一个少年的手,端着盛了鲜红色液体的玻璃杯,停在他眼前。
“谢谢。”男子松了口气,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口,长长地呼了口气,腰间一下用力,整个人又变回了端端正正的坐姿。
“兄长在我面前不用逞强,”站在眼前的清秀少年面无表情地开口,“刚才您可差点在‘里面’醒不过来。我都在倒计时了,想着再数十个数您还不醒过来的话我就要动用有点暴力的手段来惊醒兄长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匣子,熟练地打开了密码锁,取出一管针剂:“喝完这个还得静脉注射,兄长最好行动点。”
“小弥你快和姑姑她一样婆婆妈妈了,”男子揉了揉额头轻笑,还是顺从地一口喝干杯中散发着撩拨着神经的刺激气味的药水,皱了皱眉,伸出自己白皙却结实的右腕,“不过,如果没有你在身边这样唠唠叨叨,我用这套装置这么久,怎么可能不出差错?”
被唤作小弥的少年从针剂瓶口的金属暗格中拨出锋利的针头,无奈地撇了撇嘴:“这样说来兄长大人还是很了解状况的,可,不知道那一头的那个姑娘还能撑上多久呢?”
男子的神色一下警觉起来,手臂上的肌肉一下收紧,一阵剧痛袭来,首先听见了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兄长大人,您克制一点……针头断在里面了……”
他却毫不在意地直接拔出了被扭断的针头,神情严肃:“列奥尼达也有类似的问题?她也‘中毒’了?”
少年继续撇着嘴,仿若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一样,嘟嘟囔囔着从匣子里拿出一个新的金属针头,右手一用力从金属暗格中拔下已经断裂的针头:“还好有预先准备备用的,就知道兄长大人要关心则乱……”
他抓过男子的手臂将针扎下去,这才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列奥尼达’及其操纵者真原星瓒身上还存在大量疑团,我将继续追查下去。但,现在可以得知的是,列奥尼达对于操控者的损伤恐怕比‘奥西里斯’的更严重许多。我们利用引擎分析了列奥尼达的运作方式,似乎……它的连接方式不同于奥西里斯的颅外电极连接,而是……”他顿了顿,神情中难得地闪过一丝惊恐,“脊髓-脑干-皮层的方式。”
男子轻轻地“嘶”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了摸后背中央的位置:“那可不得活活痛死?而且将数据纤维接入身体,还是脊髓这样的位置……这……”
少年摊开双手,替他说了下去:“就目前的资料来看,地下的医学水平虽然不如地面这般发展迅速,但也已经足以在不使‘运算核心’成为植物人或是高位截瘫的前提下进行外科手术,在‘运算核心’的脊柱上造出接入口。兄长您也曾经骇入东皇重工的服务器来查阅了他们现有的医疗技术,让‘伊西斯’进行过了逻辑运算,以东皇重工取得的成果和行事风格来看……最大的可能,是在她脊柱靠近中央的位置开凿了一个洞眼,做成了一个插入口来连接微型数据纤维,而在平时不使用的时候,这个用金属包裹内壁的洞眼是用磁力装置吸附住的,以使脊髓不受到体外环境的侵袭以致感染、坏死。”
“你越说我越觉得这种技术会让人终生残疾啊……而且每一次使用不都意味着脊髓要和数据纤维亲密接触一次么?而且绝对不可能让使用者注射中枢镇痛剂吧,这会减缓运算速度……”男子缩了缩下巴,抱着肩膀沉思。
少年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他点了点头:“尽管东皇重工并不会吝于在真原星瓒每一次进入机体工作之后发放镇痛剂,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不会阻止她在工作中使用麻醉或是镇痛药物。列奥尼达的速度绝不逊于奥西里斯——说实话,只要一点点的麻痹神经的药物,就足以让运算速度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男子仍是抱着肩看着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样看来,真原星瓒……那个姑娘,大概也为了运作她的机体,吃了不少苦头吧?”他忽然想到什么,“你说,她与温氏非亲非故,从她的身份资料看来,虽说她的母亲似乎一直到过世以前都是西之京大学的教授,可也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她到底为何会在这场战争的计划中陷得这么深?”
少年犹疑了一瞬,神情却没逃过男子的眼。男子转过头,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若是查到什么,便说出来吧,不必隐瞒什么。”
“真原星瓒的胞弟,真原亮,”少年低声说着,“兄长大人大约是因为繁忙没有去看他的病历信息吧?他也是‘alpha型’患者之一。地下的人驽钝,看不出他其实状况就和被抛弃在地面上的难民们一样凶险,就这样让一颗定时炸弹一直留在了地底深处。”
男子扬眉:“我记得东皇重工内医学实验室也斩获颇丰,而以他们一贯的强硬、不给人任何推脱之机,有时还会利用胁迫手段的作风……”
少年默然点头,没有说话。
——我和她,其实并不算相熟吧。
但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和她是太过相似的同类,甚至感到她就像我在镜中照出的相同的影像。
只是寥寥几面,连她是否会是我的敌人我都无法察觉到。但我却莫名相信,她和我唯一的区别只是我与她不是同一个人。
她有一个令她总怀有愧疚之心的胞弟。
我亦有一个身世近乎令我心如刀割的弟弟季弥——说起来,在我对她的刻意的误导之下,她一直将我唤作“姬弦”,而小弥也同样被误以为名叫“姬弥”了吧。
她仿佛总在回避自己的记忆。
我亦是如此。
她因某种必然而被胁迫着卷入形势日渐严峻的地上与地下之间的纠葛之中。
我亦是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让自己成为了这样的事态中的一部分。
……还有。
她仿佛,在试图解锁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简直就像曾被剥夺了浏览关于至亲与十几年前的全部记忆的能力一样——
以及,咬牙切齿地磨刀霍霍,寻找着向某个人的要害挥出直击心脏的拼尽全力的一击的机会——
复仇的火焰,在我与她的眸子中,同时煌煌燎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