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完整连接上的记忆,开始于2035年的年末。那是已经能从天象的投影中看到地面上的江湾都市,已经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地下世界自然是不会有降雪,虚拟的光影只能照射出并无实体的雪花影像。但地下的资源也并未充足而至可以在公寓走道或是地下都市的街头巷尾都供应暖气的地步,温度毫不含糊地应着时节地降到了10摄氏度以下的程度。
眼睛睁开的一刹那,自己坐在公寓内、玄关与门之间的地上,正“呼呼”地冲着有些被冻红的小手哈着气。海军蓝色的通勤包倒在离自己一臂距离的右手边的地板上,左边则歪七扭八地叠着高高一摞转生纤维盒,干冰正在无声地叫嚣着冒出大丛大丛的白雾,从包装看来似乎是从便利店中买回家、能够应付日常三餐且节省下用于做饭的时间的速冻食物。
整间公寓散发着一种新建成的房间所独有的气息——那是不久后才初识的星瓒对其的评价,称那间房间是刚刚脱离了“毛坯”状态的成品,香也必然是那间公寓的第一位主人。
自己打量了一下四周。很容易便能记起整套公寓的结构、自己身处几楼、附近几个街区有哪些便利店和公共设施之类的“信息”;有关于身上那套此刻正投影着驼色大衣、羊毛格子裙、米白色长袜的碳纤维制的紧身衣,手腕上形如腕表一般套着的微型通讯器以及背后那铅板门旁安装的正在工作的虹膜识别门锁的“知识”也能很容易地从大脑中调用。
回头想想,从那第一天开始,一切就不正常。
那并不仅仅是搬入那套公寓的“第一天”、作为新入学的高中生进入光华大学直属中等学校就读的前夕。
而是,自己拥有连贯记忆的第一天。
仿佛,那是自己出生后的第一日那样。
地下都市得天独厚的环境使得各种异常潜伏了太久的时间。大多居民都不愿回忆东方战争时期的往事,因为几乎每一位地下东方联邦的住民都有曾经视为“友人”的相熟之人因感染了、甚至只是携带了可以吞噬人类运动神经元的恐怖病毒而被滞留地面。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相应的,也几乎不存在会对他人的过去多作打听的人群或是个体。
在十几天后入学成为一个普通高中生的自己不曾感受到任何人对自己身世的好奇或是质疑。时代的本质让所有人的好奇心都淡薄了下来。不曾被询问过往,自己便不那么容易被“激活”过去的记忆。
——自己在进入高中之前的记忆,几乎可以说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白纸。那不是因过于稀松平常而不值一提的日常,而是在四五年后的如今看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月河香也”此人,真的是自己吗?近一年中,这个想法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到自己的脑海中。
已经对自己的存在性本身,产生了怀疑。因为自己,仿佛就是在2035年的冬日里,突然就以十四五岁的少女的形象,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档案中显示,自己是生于2022年的最为普通的大和国女孩。籍贯大和国西之京市,但长期居住地一栏填的却是江湾都市。这或许也是自己最初开始的记忆,便是自己处于地下都市江湾都市的一件公寓之中的原因吧。
家属栏、履历栏全部为空,记载的信息是由于战争中所受的创伤导致的大脑应激性自我保护行为而无法回忆。简单说来便是所谓的失忆。这样的解释颇为合理,因为在东方战争中遭遇了过大的心理创伤而导致严重心理疾病的儿童并不在少数。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周围的每个人都这样说。试着不去想所谓的“失忆”,不去猜测按照这个说法而言自己之前可能面对过多么惨烈的景象,只专注于眼下与未来。生活并不艰辛,联邦的福利ai向自己发放的未成年补助金与社会保障制度足以让自己在可以接受的住房条件下过得相当舒适,但唯独对于自己忘却了的从前的记忆,不仅没有释怀,种种猜测更是越来越频繁地在脑中推演着。
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实际上已经分为了两半:一半是名为“月河香也”的、对外显示成一个失去从前的记忆之后重新振作起来的讨人喜欢的女孩,另一半则是无名的游荡着的灵魂,不言不语、情绪阴郁、面目模糊、不晓前程往事。当她坐在座位上笑意盈盈、在教师们的赞叹中对答如流时,那个无名的游荡着的意识躲在墙角最内的角落中冷冷地窥视着周遭的一切和外人面前分裂出的自己的半身;当自己沉沉入睡时,无名的“她”便在梦境中不断叩问她是否知晓那被忘却了的往事,是否意识到了自身与记忆的异常,是否还愿意费心费力去追查被掩盖在“月河香也”的画皮背后的暗无天日的真相。还有——
在最近的一年多里,越来越纷繁复杂而让自己梦境中不得安宁的睡眠中,她总能看到一些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播放着:灰沉沉的雪天下伫立着的江户塔旁,自己的视角似乎来自一个身着粉色和服的幼小女孩,在身旁那同样灰蒙蒙毫无生气的雪地中脸部朝地地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的与她一样年幼的男孩;依然是第一视角,自己身着月白色的羽织、腰系酒红色的腰封,与前方的少年疾跑在夹道两旁似乎毫无边际的漫天纷飞着花瓣的樱花林中;自己身为手捧着厚厚课本、在电子白板前向一群高校学生讲授历史课程的年轻的大学教授,身着高雅的银灰色的丝绸连衣裙,远远瞟向偌大的阶梯教室后门处,因一个似乎正向自己笑着、看不清面目的同为学者的男子而霞飞双颊……
——而最后的记忆,最后的画面,总是定格在一个穹顶破碎、气息死寂的剧院中,四肢百骸被掏空全部的力气,只能在意识中低唤着几个字,仿佛不堪负重一般地,缓缓失去最后的气息。
自己都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这梦境的最后,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摆脱压迫着自己的窒息感,大声咳嗽着醒来,深深呼吸,望着深夜中毫无光亮的四周的墙壁发怔。
自己目睹的记忆中的感情是那样晦涩难懂,但内容单单是要概括的话却是浅显易懂——她目睹的是一位陌生女性的一生,从刚刚具有意识的幼年直至弥留之际的最后的记忆。那样破碎切割的记忆,线索却分外清晰。
一个男人。
没有任何的理由,她便知道,是那个几乎伴随了她一生的记忆的男孩、少年、成熟男性:雪地中扑倒的男孩,樱花林中拉着手酣畅飞奔的少年,大学课堂外向她遥遥微笑的男性……
……以及,生命的最后时刻,意识弥留着的罅隙,她依旧在用全部的生命呼唤的那个名字。但那呼唤却非求救,而是渴望着、却深知无望的救赎;是已知自身无力救赎,因而悔恨难言的怜悯的语气。
想起了一年多以前,自己的平板电脑上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以无限怀念唏嘘的语气呼唤着她的那几行字与触目惊心的“kaoru”;也想起了,星瓒看着自己时,总在恍恍惚惚间露出的一种似曾相识的颜色。
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唯一能够知道的是,自己与梦中以第一视角直观了一生轨迹的女性,必然有近于密不可分的关系。
——还能,让坚信自己是“月河香也”而非什么别的东西的信念持续多久。
还能,让这些记忆的秘密被隐藏多久。
还能,延续自己的自我意志多久。
不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这许久以来藏于心底、连星瓒都不曾知晓的秘密,趁着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时候,全部讲与面前这自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毫无理由地倾慕、关怀的,名为“温皑云”的共犯来听。
让他在这场唯有他一人背负的注定要打响的,与生父为敌的战争中,即使不能得胜,也能够夺回曾被父亲完整地从精神中掏空的“自我”。
——不对。
除却不断出现的梦境。
还有一些记忆,仿佛是自己的东西……!
尽管,在自己突然出现于公寓中的那一天之前的全部的记忆,从后往前推移,是逐渐由“混沌蒙昧”而转为“子虚乌有”的动态。而“子虚乌有”的状态,自己甚至不知道是从哪一岁开始。但这些甚至都不能被称为记忆,因为它们仿佛是被强行存储入自己大脑中的数据,远远地浏览着这些记忆的感触如同在看着一个并非自己的幻影。
——但那些能够被称为“破碎的记忆”的部分,确实真真正正是自己的东西!
自己确实在那一天之前,是存在的!尽管那些记忆,似乎被什么人,给极为仓促地隐藏了起来——
浮光掠影间,能够记得的一切,都是难以解释的、单单是想起都能令自己感到头痛欲裂的碎片。
自己曾悬浮在充满了液体的、如同深海一般的圆柱形的有机玻璃缸中。
自己曾在一片无影灯照射出的光芒下醒来。
自己在无菌室的手术台上,一次又一次哭喊着想要推开那即将接入自己的后脑、与大脑连接的古怪的机器,因为它们总能够让自己彻底失去意识与身为“人类”的感知、变为连动物的自觉性都不如的,连“意识”都不存在的动物。仿佛是大脑中的信息由于太过杂乱而被损坏了一般,自己的大脑如同一张损坏后无法读取的硬盘。
“什么都意识不到”。
但每一次的画面的中断,总是伴随着空气中突然出现的,一个男性的面容。
带着越来越失望、严峻的神情。
突然想起了那个男性的面貌。
那不正是,梦境中自己身为的那个女子的身旁总能看见的那个男子吗?不正是自己的视角之下,伴随了她一生的,对那个可能名叫“kaoru”的女性而言,一生中都最为重要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