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放一个小时就可以发现,走出雪顶小栈时还神采奕奕的南楼辰越,却站在学园外,周身气息萧索。他抬头望向天空,傍晚仍然温热的阳光透过云层落下,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隐隐显得身形单薄。他就这样仰着脸,好一会儿才吸了吸鼻子,停止了这怪异的行为——特别是他发现陆陆续续出来的学弟学妹都疑惑地抬头看天,急忙匆匆走进了学园。
“你们瞧,那是不是南楼学长?”
“嗯,应该是吧?”
“他是谁啊?三年级的吗?实力怎么样啊?我记得学园榜没看到过啊?”
“那是因为只有野笑学长去守擂了。听说那天正好是高三历练出发的日子,于是前一天晚上南楼学长请大家喝好酒庆祝成人礼,结果除了野笑学长以外都喝多了……”
“看来还是野笑学长有自制力——”说话人突然舌头像是打了结。
“南楼学长和他关系那么好,现在一定很难过吧?”
大家纷纷冲着来路望去,只见南楼辰越站在空地上,背对着他们,目光的方向正是空中静止的野笑明。他突然身形一纵,在空中踩阶梯般跃了上去,靠近了野笑明——他除了家族主修的风系魔法,还对重力魔法有些天赋,因此他特别喜欢凌空踏步。
眼前的野笑明依然紧紧握住决明剑,保持着下劈的姿势。额前的碎发一副被身前剑气冲扰的样子,决明剑上寒光冷冽,隐隐似乎有龙吟之声在回响。
怎么可能,不是风声吧?
南楼辰越也是沉默着,缓缓抬起手臂,衣袖却毫无悬念地穿透了野笑明的身体表面。他再是一握,依然是徒劳无用。他可以看得清野笑明眼眸里映出的一群亡灵最后尖叫着的扭曲幻影,却无法让近在咫尺的这两面明镜映出他的脸。
“对不起,我来迟了。”南楼辰越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却咬住了舌头。
我还能救得了你吗?
会有办法吗?
还来得及吗?
一连串的自责让他只觉得胸口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色更加黯然。
“对不起,这是我们家族欠你的。我们一定会还,放心,你等着好了。”南楼辰越呓语般看着野笑明说。
突然下方人群一片骚动,南楼辰越急忙落到地面,挤进了人群中。
“南楼学长,你看这个!”有认出他的学弟急忙把手里东西递给他。
只见那是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纸,背面还有胶粘的痕迹。纸上写着:“一个月前的亡灵盛宴如何?可能多有招待不周,不过放心,这只是开胃小菜。烟门巫观泰敬上。”
南楼辰越用力抓着那张纸,指节都泛白了。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想再找找有用的信息,“亡灵,烟门巫观泰,巫家,很好,果然……”
见他脸上横眉冷目伴随着咬牙切齿的笑容,围观的学生们都窃窃私语。
“我去交给理事长,你们都回去吧。”南楼辰越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向人群环视一眼,起身就要踏空而去,没想到第二步就从空中摔了下来。
“那个……学长你是不是忘了,学园不允许在同一小时内使用超过五个魔法刻印。”
南楼辰越的身子僵了僵,之后迅速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理事长办公室,却是晚清秋在那里。她接过那张纸,一边微笑着说:“欢迎历练回来,记得去班主任那里签到确认。你是找理事长么?他有事出差了,有什么问题就和我说吧。”
南楼辰越递过那张纸,一边踟蹰地说:“学园的大阵不是没坏么?上次为什么会——”
晚清秋愣了下,苦笑着说:“事发突然……具体的你去问问那些stn班的孩子们吧。至于当时为什么没能开启大阵——”她扬了扬手里的纸,“阵眼处有几个暗魔法的痕迹,估计是他做的没错了。”
“能让我看看是哪几个地方吗?”
晚清秋略一犹豫,还是把书架深处的档案袋取了出来,又拿起桌上一枚鸡蛋大小、呈尖锥形的褐色萤石。细碎的光芒从她的指尖汨汨流出,在褐色萤石上汇聚,于尖端处形成一个刺目的亮点。晚清秋握着它在档案袋封口处的圆片上以特定的方式画了几道弧线,再抖了抖袋口,顿时就有一束光芒从袋子里跑出来,散成七八片浮动的碎布块一样的雾絮,正是那些拓下来的暗魔法的痕迹。
南楼辰越立即聚精会神地凑了上去,口里念念叨叨,一边用指头在那些雾絮上面小心翼翼地戳了几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老师,能把大阵的钥匙借我吗?——听说训练场和体育场有好几处地方都不能正常使用,不如让我先行处理一下吧。”
晚清秋点点头,走到内室去取钥匙了。南楼辰越便站在原地等着。一股极淡的香味却钻入了他的鼻腔。他用力嗅了嗅,感觉这气味是来自于晚清秋的茶杯,而且十分像一种他们皇室常备的灵药——雪茸铁。这种东西对恢复魔力很有奇效,他们平日里常加少量在饮品中以期温养血脉魔力。可这香味的淡,却好像是被刻意掩盖过的一样——也就是说,原来的浓度极高。晚清秋作为一个待在学园里的教习师,又没参加什么妖兽的狩猎,也没听说有受过重伤,犯不着喝这东西吧?不过瞧这浓度,阳旅叔也是够舍得的。若是天天这么喝,百年攒的库存也撑不了一年吧。
南楼辰越盯着晚清秋的茶杯发呆,茶杯上方的热气袅袅升起,毫无异状。但当他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却能感受到毫无热气的存在。那不过是个精巧的光系障眼法,让人下意识地远离这个杯子。
就在这时,晚清秋走了出来。南楼辰越压下了心头的疑惑,袖口一抖,就把钥匙收进了袖中,道完谢就匆匆离去了。虽然直觉告诉他晚清秋可信,但他还是因为这件事而决定把原本要说的事给吞了回去。
望着南楼辰越消失的背影,晚清秋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不小心把自己给呛到了,不得不摁着胸口咳了几下。她低头看到胸前项链挂坠上镶着的晶润的白色小球,眼神晦涩地把它郑重地藏到了衣领里。在无人看见的衣领下面,小球上隐隐闪现着古老的图案,并源源不断地把精纯的魔法力注入她的动脉。
南楼辰越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教学楼。天已经黑了下来,学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夕阳下,在空地上却还有一个人伫立在余晖里,听到声响,缓缓转过脸:“南楼大哥?”
南楼辰越见是珈凉方嗣,也不多说,只是神色郑重地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珈凉方嗣只好随着他寻了个花坛角落坐下来,开始叙说最近的事情。
“所以亡灵来袭的时候,是他抢先出去,用自己为那个学妹的时间阵法祭阵?学妹的父母多年被困阵法,但起因是有人要来抢这个魔法的研究成果,不过学妹自己还没修炼大成对吧?风祈勒,那个魔器师家的,亲手杀了空岚家那个养女,不,是亲生的?还有个孩子,为了救你妹妹被黑焰魔女捅伤了……这都什么跟什么破事儿……”南楼辰越一脸的难以消化,忽然脸色更是不好,“等等,你说秀绮去历练了?高二不是还没毕业么?”
方嗣点点头:“她执意要去。现在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一直没回话。”说着他打开手机,指给南楼辰越看那一堆未被回复的消息。
辰越拿过手机,仔仔细细地翻来覆去地看,又试着给自己发消息,显示“成功发送”,自己也收到了。当他再随意点了个外地人的名字发了消息,信号栏有那么一瞬间闪退了一下。重复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不对。”他嘀咕一句,起身从花坛里摸出来十几块装饰用的鹅卵石,蹲在地上摆了个小小的阵法。接着,他口里念起咒语,将方嗣的手机往中间一抛,吓得方嗣差点要去抢。
“怕什么,我还能赔不起你一个手机?”辰越拦住方嗣,只见手机浮在阵法上方。他又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方嗣的号码,只见方嗣的手机周围浮现出一圈圈黑色的波纹,但最终还是散开了一道缝。
辰越神色有些凝重地拾起手机扔给方嗣:“啧,这联络网真垃圾,估计以后只能同城通讯了。”
“诶?发生了什么?”方嗣吃了一惊,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机,“是信号不好吗还是……”
“何止是信号不好,简直是笼中鸟而不自知。”辰越忽然又问,“魔科院的信号塔全都是跟着教会安置的吧?”
“是啊——你是说信号塔被动了手脚?这就是检测暗魔法的阵法吧?”方嗣恍然大悟。南楼大哥果然是观察力敏锐,智商惊人,明明每次考试成绩都比野笑明高,却因为毒舌而在总评上只能屈居第二。不过这些暗魔法向来被视为洪水猛兽,而教学上也很少涉及,自己不会也很正常。
“走吧,我得去和伯父谈谈。这么精巧的暗魔法设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南楼辰越心中越发有点烦躁,看来父亲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喀兰古斯大陆真的要变天了。
与此同时,荒圃的一个小院里,光久阳旅与野笑君正对坐而酌。
“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我打算回本家看看资料,回来修整一下学园的大阵。”光久阳旅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脸色有些晦暗,“明儿那孩子,我会继续想办法的。是我对不住你啊,老哥。”
“无妨。”野笑君也端起杯子,却只是小口喝着,“西柯说了,宁素帮我‘看’了,他的未来并不止于此,但再远的就看不到了。”
“你是说真的?”阳旅不禁动容,“那,那可真是太好了……”
“嗯,不过我想,主要起作用的,应该不是我们这代人了。”野笑君说到这,却又回头看了看院门,“萸儿?”
门扉轻响,野笑萸提着食盒走进来,温婉地福身行礼,语气清冷地打了个招呼:“伯父晚上好。”随后一言不发地把菜端出来就走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萸儿之前不知道这事?”阳旅看着野笑萸似乎在赌气的背影,诧异地问。
“我觉得说多了会适得其反,就没告诉她。毕竟萸儿魔法的修炼不是那么出彩,我怕再误了她。”野笑君感慨地说,“想了想,觉得明儿当时那么做,恐怕也是和我赌了一口气吧。”
阳旅闻言,盯着他,露出怀念的表情:“浣花公子当年的故事,知道得详细的人也不多。不过你夫人就都没提?”
“说是说了一些,小孩子也许理解不了。”野笑君颇有些无奈,“珈凉真当年于我夫妇有大恩,不能不报。若是明儿这次能被伙伴们救回来,也许就懂了吧。”
阳旅想起出门历练的女儿,长叹一声,起身告辞。当他走出荒圃门外,回头看看,心中有些难受。当年名动天下的浣花公子,明明与他们一样的年纪,却坎坷二十年至今不能一家团聚,如今更是苍老得如同垂暮老人了。命运还真是无情啊。
二十多年前,以傀儡术著称的竹家出了一个天才,名叫竹昀溪。他不仅通晓竹家的傀儡之术,还在剑术上颇有所造诣,被誉为“浣花公子”。而那竹家的傀儡分为竹傀、器傀、物傀、灵傀,即用竹家特有的玄机竹制作的可以端茶送水的傀儡、用魔器制作的可以千里杀人的傀儡、用生物做的可以打斗的傀儡、用灵魂体制作的可以用木牌存储并号令的傀儡。据传他们还有一种极为隐秘的古法,是用玄机竹将活人抽骨换骨,以此达到的傀儡简直可以称之为人中高手与魔器的合体,谓之“玄机傀”,只有族中世世代代的翘楚才能习得。而当年野笑央落魄时与竹昀溪一见倾心,却遭到竹家的反对。竹昀溪一怒之下与家族断绝关系,甚至改姓氏为“野笑”,与野笑央远走高飞,最后在喀斯曼定居。如今观野笑明颇有乃父之风,只可惜……
光久阳旅摇摇头,夜幕里他竟然没有返回光久学园,却是直接奔着喀斯曼城门去了。他从城门守卫处牵了一只卢兹鹏雁,利落地爬上雁背,消失在了云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