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巍峨的喀兰圣殿,宏伟壮观到令人窒息。夜幕下,它宛如一尊蹲坐的巨兽,散发出隐隐浓威。左右两侧的小教堂已经关门了,毕竟它的实际作用是民事诉讼裁决处,而刑事案件则由魔政院下属的机构处理。
其实,喀兰王国本不该选择如此靠近南部海岸的喀斯曼作为王城,但喀兰圣殿在此(至今谁也不知道喀兰圣殿是谁造的,都认为是喀兰族的先祖),作为面对鲨神海的大门有着守护的意味。但最繁荣的应该还是中部四州——灯燃本家所在的燎漠州、空岚本家所在的沧浪州、光久本家所在的耀雷州、珈凉本家所在的琼玉州。四州围绕着一座名为“荒城”的城市,隐然成了喀兰王国的经济文化中心。
不过喀斯曼依然享有其作为政治中心的尊荣。毕竟南楼界入口在此处,四大魔院也在这里处理公务,久负盛名的光久学园也在这里,吸引着少年人前来。而喀兰圣殿正是人们对先祖精神的寄托。
走进中央的大殿,神台后巨大的魔法刻印纹路里有流光闪现。浮香袅袅,映衬着穹顶与四壁及石柱上的壁画与浮雕都朦胧起来。那些壁画与浮雕的图案并不完全是人们熟知的东西,其间混杂着一部分奇异的未知物。不过人们并不在意这些,毕竟在这里,所谓的宗教只是人们排遣压力的媒介,而非信仰——这些图案也至多是引起了一些绘画艺术爱好者的兴趣罢了。
不过此刻,南楼辰越却盯着那些图案,眼里露出警惕的冷光。而负责洒扫的工作人员已被珈凉方嗣悄无声息地吩咐离开了。
神台是空的,平日里多用作一些超大级别活动的主席台。此刻,只有一个穿教袍的女子在神台下方一排用来点熏香的烛台上一个一个地耐心加着护持魔法以保持它们长久不灭。她转过身,额前发带中央缀的一枚吊坠轻轻晃动着,酒红色的发梢从锁骨处漏出来一些,映着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左手心还浮动着水晶球,不过水晶球却不是完全透明,反而像是进了灰尘一样略显浑浊。
宁素的右手轻轻覆上左手的水晶球,浅浅一笑,没有以往那么清冷高傲,反而是回归平凡的略带疲惫的笑容。珈凉方嗣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嘴里埋怨道:“母亲,你怎么不歇着?”说着一边还想去夺她手里的水晶球,“不能再看了,万一招了九重天罚……”
宁素却轻松地震开了他:“母亲在你心目中就这么没用?咳咳……我当年可也是出自‘荒城十六杰’的……”可她终究还是咳嗽不止。
“是那个荒城的荒城学府吗?”珈凉方嗣惊住了。那是四州中心荒城的一座高级学园,由四大家族珈凉、灯燃、空岚、光久与三大古族顾家、颜家、孟家联合成立,是光久学园毕业生乃至整个喀兰王国高中毕业生想去的理想学府。它不受制于任何组织,独立于大陆。它每十年开放一次,一次只收十六人,因此每一届的学生也被称为“荒城十六杰”,甚至有的年份收不到十六人,因此这名头也越发显得尊荣了。
“要成为真正的魔法师,就一定要去那里。”宁素说起这些时,眼眸都发亮,仿佛回到了少女的年岁。
“高三历练之前,也就是高二结业时,学校会开大会专门说明的。”南楼辰越接话为他解释,“两年后的‘双十大会’就是最近的机会了。”
珈凉方嗣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追问,宁素却打发他走了:“去把你父亲喊过来吧。”
待珈凉方嗣走到神台背后,宁素才又开口:“你父亲都告诉你多少了?”她低头轻抚着手里的水晶球,好像在给一只猫儿顺毛一样轻柔。
南楼辰越眸光一敛:“父王只留了很短的便条,说‘国之将乱,但两族之争不知其因。’其他的,也就只有一些胡乱涂鸦了。”说着他还四处又打量了一眼。
“‘不知其因’啊……说不定,国王陛下就是个明白人呢。”宁素状似云淡风轻,目光却落在辰越的脸上,犀利得像是要穿透他。
南楼辰越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便条,不,父王留下的密信里其实还简要地提及了喀兰王国四百年前的历史和自己的一点猜测。
“王子殿下,好久不见。”恰在此时,珈凉西柯的声音传入了耳中,伴随着权杖杵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
一旁的珈凉方嗣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他知道南楼辰越是来告诉父亲关于信号塔的事情,以及还想问问母亲能不能占卜一下野笑大哥的事情。可是母亲这几天不知为何看着十分疲惫,他不忍心再让母亲冒险。不过他隐隐有感觉,野笑大哥会回来的。
——可是芜夜呢?自己答应她的事情却根本没帮上忙,每当回忆起她吃甜筒的模样就觉得揪心得很。不过时景年恐怕比自己更难熬吧。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至于风祈勒……简直难以想象他这个月是怎么过的。他母亲早年失踪,父亲在他幼时也离了家。他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住了多年,这才刚遇上一次青春的悸动,就这么……亲手杀死喜欢的人,该有多难过。那天在岩洞里,若不是心有未竟之事,风祈勒估计也差点就跳下去了吧?
南楼辰越确实如珈凉方嗣所想,打算聊聊这两桩事的:“教皇大人,长话短说,我怀疑各地教会的信号塔被人动了手脚。这么久都没有上报,恐怕教会内部已经……”他没有说完,就那样从容地看着珈凉西柯。
“这样?……我正打算去各地亲自走访一下,最近各地教会交上来的工作报告总有些奇怪的地方,得实地调查才行。”珈凉西柯若有所思地说,“事不宜迟,看来得尽快出发了。”
南楼辰越目光闪烁,微微一笑:“那就有劳教皇大人了。”
珈凉西柯颔首,转身离开。宁素也移步要走。南楼辰越见状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出声唤道:“圣女大人!”
宁素没有回头,只是脚下微微一顿:“年轻人的事也只有年轻人能解决。我已经看不了更远了。”
南楼辰越呆愣了足有五秒钟才回过神来:“还是有机会的?”他又转脸看向同样瞠目结舌的珈凉方嗣:“喂!你母上这意思,要看我们的了?”
珈凉方嗣心里却五味杂陈——他一边高兴野笑大哥的事情有转机,虽然很难,但不至于没希望;可一边又心疼母亲,原来这几天元气大伤就是为了看野笑大哥的事情吗?
已经走到神台背面的宁素忍不住唇角微抿——儿子也许会误解自己是特地去做的吧,可惜她只是看了国运的同时恰巧看到了野笑明的未来。不过不管怎么说,即将到来的风波都将由他们来平息。自己也该是时候休息一下了。已经将那些长凝香加持了长达一个月的护持魔法,接下来是不是可以拜托工作人员照看着些?此次不闭关一个月恐怕恢复不了吧。
正想着,脚下一滑,宁素却捧着水晶球不敢松手。眼看要摔了,她突然感觉身前有一阵吸引力。一道魔法刻印的光闪过,她便跌入了一个人的怀里,想挣脱却挣脱不开,只听见权杖被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的声音。
“放心,我没事。”宁素安下心来。珈凉西柯的怀抱里充满了长凝香的气息,能让人安神定气。她觉得有些害羞,想赶快退出来,却被珈凉西柯的双手箍得更紧了。
“素素,抱歉。”珈凉西柯似乎吸了长长一口气才吐出这句话,一边顺着她的额前抚过她的头顶,又向后直到脖颈,教袍的兜帽落了下来,露出她酒红色的长发,却不如往日那样光泽顺滑,显得干枯甚至泛白。
“素素,我要走了,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明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丢下你一个人。很抱歉不能陪着你,我实在是……”珈凉西柯的语速渐渐急促,甚至带着一丝喑哑,却被宁素打断了:“我都是心甘情愿。”
她从他的怀里仰起脸,目光如水,波澜不惊:“从那一天我们在寒霜古迹里交换了戒指,我就没有一天后悔过。”她突然又娇笑起来,眼波流转,“怎么年纪越大还装起小孩子了?”
珈凉西柯身子一僵,再度紧紧抱了她几秒钟才松开手:“我现在就出发了。你多保重!”说罢他就匆匆拾起权杖离开了,长长的甬道里迎着光的背影渐渐模糊。
再不走就不想走了啊。
宁素抬手绕了绕自己的发梢,仿佛那宽大有力的手掌还有余温在上面。
“放心,我一定会把这座圣殿,把喀斯曼,把这个家,守护到你回来的那天!”
神台那一面的南楼辰越却并没有离开。他顺着墙壁走了一圈,把壁画和浮雕都细细地看了一遍,甚至找珈凉方嗣帮忙搬来了一架梯子,爬了上去,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下穹顶上的图案,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南楼大哥?这壁画是有什么问题吗?”珈凉方嗣有点好奇。
“这里的规定一直都是不允许使用魔法吗?”南楼辰越却是答非所问。
“是啊,只有历代的圣女和教皇才能在神台前面使用魔法。”
“平日里清扫也是爬梯子上来的?”
“不……其实平时只扫地面。”珈凉方嗣说完,自己也疑惑了起来,“这我还真没注意过。反正就我出生以来,没见过有人打扫除了地面以外的地方。”
“确实也用不着打扫。”南楼辰越伸手抹了一下浮雕,指尖上却什么灰也没沾上。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圣殿光洁发亮的瓷石地面,上面平平整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不禁嘴角抽了抽,纵身就想往下跳,踩空了一只脚以后才想起来这儿用不了魔法,急忙一只手勾了一下踏板,勉勉强强地挂在了那高高的梯子上,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规矩多就是麻烦”。
珈凉方嗣急忙去扶住了梯子的底座,直到他安全落到了地面上。
“方嗣,”南楼辰越忽然神色变得分外郑重,直视着珈凉方嗣的双眼说,“你一定要进入荒城学府。”
“欸?”珈凉方嗣正打算开口问他看出了什么端倪,不想却突然被堵了回去,“——呃,这个我尽量。”
“我要你给我百分之百的承诺。”南楼辰越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珈凉方嗣才真正感觉到了一个上位者的威压。平日里南楼辰越行为飘忽没个定数,大家都说他珈凉族的看着像王子。可实际上,不是的终究不是。
“好。我一定做到。”珈凉方嗣吞了一下口水,觉得心脏又往下沉了一尺。
“还有,你们这一届的‘荒城十六杰’,能拉拢的尽量拉拢。”南楼辰越又补了一句。
“你不去吗?”珈凉方嗣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嗯,我就不去了。”南楼辰越笑了笑,收手拢入袖中,转身走出了圣殿。
南楼大哥不去?明明他看起来也很想去的,难道是顾忌自己的王子身份吗?
珈凉方嗣站在原地,颇有些疑惑不解。
此刻,夜色浓浓,野笑萸提着空空的食盒没有回到厨房,却去了野笑央的炼药室:“母亲,我也想去历练,说不定能找到一些……”
“你的实力能自保么?”野笑央打断了她的话,却依然背对着她,手里一刻不停地捣着药泥。
“可是预言……”野笑萸急切地再次开口。
是的,她是没有自保能力,她的大部分天赋好像都落在了炼药上。可她是真的心有不甘啊!那一次营救芜夜,自己因为帮不上忙没去,结果连哥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头一次觉得炼药是那么的没用!
“你都听到了多少?”野笑央终于转过身,和颜悦色地问,可如少女般的容颜上却隐隐有了不和谐的地方——儿子出事之后,她的眼角终于不可阻挡地染上了青黑。
“只有我们这代人能救哥哥……”野笑萸犹疑着回答。
“所以仅凭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野笑央平静地说,“你要相信,你和你哥哥的朋友们都不会抛下他的。想想你可以为其他朋友做些什么,做好你能做的,历练时候的机遇自然会水到渠成。”
野笑萸咬了咬唇,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却见母亲递过来一本手写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寻蓁医经”,翻开里面第一页,是“禁断石林篇”。
“明年下半年你们就要去荒城参加‘双十大会’了。在这之前,把这本书背下来,该试手的都要准备好。到时候荒城学府录取的十六人分组历练时,你就跟着去这些地方,好好实践。”野笑央转身又拿起了捣药的工具,看似依然漫不经心,“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朋友。”
书页上娟秀的字迹已经有点陈旧了,应该是母亲二十多年前的手稿了吧。野笑萸如获至宝般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无声地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哭吧。今天哭过了,明天就不要再哭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有希望才有可以前进的未来,不是么?
野笑央在心里默念着,没有去看女儿的背影,只是腾出一只衣袖擦了擦眼,又继续捣起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