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战事刚开始的一段时间,苏宛清常常在报纸上看到关于黎景烁的消息,捷报一个又一个,也让她的心随之安稳。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尽管思念绵绵不尽,但能知道他安然无恙已经足够。然而最近几日报纸上却没了他的消息,苏宛清心里不禁着急,找黎景煜问过,他只说没有消息也是消息,至少说明他没有战败。
苏宛清现在只能相信黎景煜的话,相信现在的黎景烁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这场战争,黎景烁一方本是处于绝对优势,但连日来的征战,在不断消耗着他们的军事补给,如果再没有补充,他们恐怕撑不下去几天了。
“混蛋!”指挥室内,黎景烁愤怒地踢翻一把椅子,“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坐在家里喝茶,连军需都不肯送来,是想让我们弹尽粮绝,活活饿死在战场吗!”
“不仅粮食不够,我们的子弹也不多了。”一旁的薛承晔同他一样,脸色难看。他的手里还攥着中央军发来的电报,上面说因天气原因,补给暂时到不了前线。
“啪!”手边的瓷缸被黎景烁砸到了地上,几片茶叶狼狈地掉在地上。
“蓝锐,立马发电报给总司令,让他给我们准备补给。”他说的总司令是黎光成。“远水解不了近渴,承晔,你老实说,我们的粮食还能撑几天?”
“最多三天!”
这个词语说出来,黎景烁的心都凉了半截,紧闭了双眼,又缓缓睁开:“父亲的补给从苏州过来至少要五天以上。承晔,你带一些人到附近的农家征收一些粮食,这几天能省则省。记住,一定要给老百姓们足够的粮食钱,千万不能占他们便宜。”
“知道。”蓝锐和薛承晔领了吩咐后都退了出去。黎景烁瘫坐在凳子上,右手传来一阵痛感。他的手前几天受了枪伤,刚才因为发怒动手,牵扯到了伤口,此刻鲜血染红了白纱布。
挑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苏宛清和大太太、素心一起来到姑苏寺,为黎景烁祈福。虔诚地在佛前许下愿望,一心期盼他能平安归来。和尚们口中念着经文,虽听不懂,却能让苏宛清感到安心。
给黎景烁祈福过后,大太太又去了另一间禅房,拜了送子观音。苏宛清听见大太太说,等黎景烁回来后,希望他们能赶快有个自己的孩子。
苏宛清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黯然神伤。究竟何时,她才能为他生一个孩子,有一个圆满的家庭。
恍然想起几年前在北平卧佛寺隔着屏风有过一面之缘的了尘大师,“宛转复宛转,真金休百炼。”如今竟一语成谶,她的感情之路果真如此坎坷。好不容易相爱,却要面对疾病之伤,离别之痛,相思之苦。正想着这些,忽然手上的珍珠手链不知怎么就散了开来,莹白的珍珠滚落一地,那弹跳的珍珠不像是落在地上,更像是敲在苏宛清的心上,一种异常的不安涌上心头。
黎景烁陷入了困境。在他们军需供给不足的时候,赵大帅发起了反攻。他们已经被困在山中两天两夜了。眼看着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一个一个死去,黎景烁的心也在跟着滴血。他们急需援军!
电报已经发往南方,但援军迟迟没有动向,黎景烁不得不另想对策。弓着身子,冒着枪林弹雨,黎景烁匍匐到了电报机旁,一把推开发报员,亲自发起了电报。短短几分钟,电报已经发完,他转身回战壕,忽然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颗炸弹在他身边爆炸。
“军长!”士兵们的呼喊声响彻天际。
苏宛清失去黎景烁的消息已经很多天了。一周前黎光成收到了黎景烁发来的电报,在书房内大发雷霆,随后立刻安排黎景煜为他准备了充足的军需,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前线。
这几日,家中的气氛有些异样,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偶尔还会窃窃私语。但一见到苏宛清,又立马恢复了平常。他们的反常自然逃不过苏宛清的眼睛,每每问起,一个个又故意转移话题。
苏宛清有看报纸的习惯,以往报纸每天都会准时送来她房里,尤其是黎景烁在战场的这段时间,每天更是要看好几份报纸。但这几日的报纸,不仅量少了,甚至不能准时送来,或者干脆没有了。
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和焦灼,苏宛清亲自去找黎景煜。
“大哥,有景烁的消息了吗?为什么这几日既收不到他的电报电话,报纸上也没有他的消息?”苏宛清突然过来问这些,黎景煜吞吞吐吐地想着怎么回答她更好,“宛清啊,景烁他现在没事,前线虽然吃了败战,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宛清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他们战败了?”
黎景煜连忙解释到:“不,只是一场战役失利,前线战争还在继续。”
“景烁怎么样?他是不是受伤了?”苏宛清的声音变得颤抖,所有的担心化成了眼眶中渐渐升起的水雾。
“他没事。”家中嘱咐过,无论是谁,见到苏宛清一定不能说实话,因此黎景煜只能跟她说:“你相信我,景烁他真的没事,昨天他还跟我们通过电话。”
“那他有没有带什么话给我?”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苏宛清急切地抓住黎景煜的手臂,只想从他这里得知黎景烁哪怕一丁点儿的消息。
“他说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在家里等他回来。”这话,像是黎景烁会说的,苏宛清默默点头,转身准备离开,眼角忽然瞟到书桌上一张被压着的报纸,一丝不安划过心尖,趁黎景煜不注意,迅速扯了过来。
黑色的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华东第一集团军军长黎景烁在西北战场遭到袭击,炸弹落在他的脚边,生死不明!
大脑一片空白,苏宛清的身子差一点倒了下去,黎景煜眼疾手快将她扶了起来,报纸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脚边。
“我不信,不会的,他不会死的对不对!”苏宛清摇晃着黎景煜的胳膊,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声音几近嘶吼。
黎景煜亦是痛苦的模样,轻拍着苏宛清的背,他不忍心说出事实。自从三天前看到这份报纸,他们立马发了电报过去,确认了黎景烁的伤势,恐怕凶多吉少。即使已经等到今天,依然没有他一定能活下来的消息。
苏宛清的眼睛肿了,在房里哭了很久,那些来安慰她的人一一被她送走,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张报纸被她带了回来,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仿佛这样就能救活黎景烁。
“不,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眼泪又落了下来,报纸上的字早已被泪水打得模糊。小莲端了饭菜进来,望着小姐这般伤心的模样,也跟着心疼。
“小姐,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三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度过这次难关的。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他明明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自己,为什么还会带给她这样的消息。苏宛清绝望地闭上双眼,往后靠去,脑袋重重地砸在墙上。
看着桌上热气渐渐消散的食物,小莲叹了一口气,“要是小姐你现在能在三少爷身边,他一定会没事的。”
“对,”苏宛清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猛然直起身子,“如果我能在他身边照顾他,他一定会没事的。”
“小姐,你想做什么?”小莲一下子紧张起来,看小姐严肃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听见她说:“小莲,去拿一套你的衣服来。”
“啊?”小莲一下子不知所措,又听见苏宛清喊了一句:“快去,拿一套,不,多拿两套你的衣服给我。”就在刚才,苏宛清的脑海里已经迅速形成了一个想法,她要去战场,去前线找他。而现在,她也收起了自己的伤心,振奋起了精神,她知道他现在在等她,她必须要打起精神,必须对他有信心。
小莲刚把衣服拿过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又将剩下的几件装在了包袱里。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该不会真是去战场找三少爷吧?”
“嘘!”苏宛清将食指放在唇中央,示意小莲不要说话。“对,我现在就要去西北,我要去找他。”
“可是小姐,”小莲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担忧地说到:“小姐,现在是晚上,就算要走也得白天走啊。”
苏宛清转身去抽屉里找东西,一边找一边回答她:“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要去前线,一定不会同意。所以我更要趁晚上就走,等明天他们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说完这些,苏宛清也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那把勃朗宁袖珍枪。他说过,他不在她身边,就让这把枪替他保护她。
小小的枪握在手里,给她增添了勇气和力量。此去无论多少艰难凶险,她一定要陪他度过生死难头。
夜如泼墨般暗黑,月亮在乌云后面时隐时现,微弱的光亮几乎照不清世间的举动。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苏宛清带着对爱人的牵挂踏上了生死未卜的征途。
火车上的苏宛清一脸疲倦,已经坐了整整两天,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近了。这几日强撑着,几乎没怎么睡觉,看着窗外小桥流水人家,和谐安宁,苏宛清靠在窗上渐渐睡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苏宛清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醒来。原来是火车突然停了下来。揉了揉迷糊的双眼,她发现大家都急急忙忙地下车。拉住一位路过的大娘,从她那里得知原来火车已经到了西北地界,因为前方打仗,铁轨被炸毁,火车被迫停了下来,乘客们只能在这里下车,要再往前去,只能自己另想办法了。
苏宛清急忙拿了自己的行李跟随众人下了火车。还好这里离镇上不远,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就到了附近的小镇。
小镇和苏宛清想象中差别很大,行人稀少,且多数是刚刚和她一样从火车上下来的乘客。店铺里几乎也没什么顾客,人们行色匆匆,神情哀怨,一副萧条的景色。
苏宛清走进了一家茶馆,许是店里许久没来过客人,小二热情地招呼起来。
“我看镇上的人怎么一个个都愁容满面的,发生了什么吗?”
“姑娘,你是从外地来的吧,”小二给她上了杯热茶,继续说到:“我们镇上以前也是很热闹的,就因为前几年赵大帅开始盘踞在西北一带,搜刮民脂民膏,可把我们老百姓害惨了。好不容易一个多月前,中央政府派了一支军队来,一开始听说打了胜仗,可后来竟然被反攻,连他们的长官都快死了,唉……好日子有没指望了。”
苏宛清心里咯噔一下,小二口中所说的长官应该就是黎景烁。“你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了吗?他们的长官真的……快死了吗?”苏宛清着急地拉住准备离开的小二,一定要问个清楚。
“谁知道呢。前几日他们被困在了山上,据说炸弹就落在他脚边,当时炸得血肉模糊,就算救回来估计也是废人了。”
苏宛清死死咬住嘴唇,原本粉红的唇瓣渐渐失了血色。又听见小二继续说到:“也不知道前线现在怎么样了,据传出来的消息说,要是再没有援军,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这些话如晴天霹雳打在她的心上,苏宛清扶住了桌子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去。饭菜端上来后,她强忍着泪水,一口一口生生吞了下去。她必须要补充体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她必须立马去到他的身边。
吃完饭后,苏宛清找小二打听了那里可以租车,准备去往前线。
“姑娘,你不要命了,前线现在是炮弹连天,就连他们的长官都不能幸免,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要去送死吗?”
苏宛清谢绝了他的关心,毅然决然地重新上路。这里没有汽车,只能租到牛车。顺着店小二的指引,苏宛清到了租车的店铺。那家老板是个男人,尽管她一身粗布麻衣,却掩盖不了清秀的面容,老板一见她,两眼不住地发光。
苏宛清对他很反感,但这里只有从他这儿才能租到车,只能忍受着他邪恶的目光,又花了一大笔钱后,才坐上了他的板车。
晃晃悠悠,穿过萧条的小镇,苏宛清开始进入到山区。心中既欢喜又忐忑,只盼望着能尽快赶到黎景烁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