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黑色海青的劝善师太年约40岁上下,虽已受戒净发,但眉眼灵动,肤色白润,可以想见出家前定是一位美貌女子。
走入房中后,劝善将手中茶盘放在茶案之上,向几人合十一礼垂目道:
“袁公子、袁小姐大驾光临,令小寺蓬荜生辉。贫尼有失远迎,还请二位恕罪。”
袁希儿忙起身还礼:“是我等此次来得匆忙,未及通知贵寺,师太何罪之有。”
“袁小姐大量。不知另两位施主是?”
“这两位都是我袁府贵客,这位是王公子,这位是……”袁希儿顿住,谢昱的身份似乎有些敏感。
“在下姓姜,单名一个立字。”谢昱接口道。
袁希儿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头皮一麻,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谢昱,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连忙将眼神收回。
“原来是王施主与姜施主。不知几位施主今日光临本寺是为祈福、还愿还是有何心事待解?”
“去年中元节之时,希儿曾于此间发愿供奉十贯,茹素一日以祝祷家人身体康泰,今日特来还愿。”
听到有供奉,劝善笑得更慈祥了些道:
“袁小姐起善心,发善愿,行善果。我佛慈悲,定能保袁小姐一家平安康泰。”
“承师太贵言。”
“请问师太,对面厢房里所歇之人可是姓盛?”早就在一旁按捺不住的袁世超开口问道。
“正是,那是刚刚升任户部右待郎的盛公正源之家眷。贫尼方才正是在前殿招呼盛公并两位公子才晚到一步。”
“原来如此,那盛公家眷中……”
“兄长,盛公家眷既在此处歇息,想必师太尚有诸多事宜需要安排,我等实在不好再搅扰师太,师太尽可自便就是。”
袁希儿状似不经意的一展衣袖向劝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腰间一抹华光闪过,一缕兰草芳香轻散而出。劝善的瞳孔微缩,盯住袁希儿腰间道:
“袁小姐可是嫌贫尼絮烦了?盛公家眷处早已安排妥当,贫尼在此略坐一坐,权当袁小姐开恩,让贫尼偷得片刻清闲罢。”
“师太说笑了,希儿只是怕打扰了师太清修,哪敢有嫌弃之意。”
“袁小姐虔诚礼佛,他日必能得佛祖庇佑,贫尼此时与袁小姐亲近亲近,也可沾些福分,未准将来还可结一段善缘。”
“能得师太亲近,已是希儿的善缘。不知师太何时可安排我前去还愿?”
“是贫尼拖沓了。请袁小姐在此间稍待,贫尼去前殿安排一下。”
“有劳师太。”
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劝善再次来到厢房,将几人请到大殿门口后向袁希儿施礼道:“袁小姐请随殿中这位劝戒师傅行一应上香供奉仪式,贫尼先去为各位安排素斋。”
“多谢师太。”
袁希儿看着大殿中那位头戴僧帽,身着海青服,低头躬腰的劝戒师太,心中暗暗冷笑。隔着衣袖碰了碰腰间的香囊,抬步走进大殿。
劝戒见袁希儿走近,双手合十深施一礼,指了指殿中净手盆。袁希儿净手后,劝戒从香束中抽出三支香递予她,示意她于佛前香烛上点燃,又引她来到佛像前的蒲团处后便站到一旁。袁希儿将三支香举过头顶双膝跪在蒲团上俯身叩拜,叩拜三次后起身,按照劝戒的指引,将香插于佛前香炉之中。
待这一切做完,劝戒向袁希儿再行一礼便要转身离开,袁希儿却突然提声说了句:“师太请留步。”那劝戒却仿佛没听到般继续转身疾走,袁希儿又高声一句:“师太留步”后紧追过去。一直在旁边观看的谢昱等人见情形不对,也立刻跟上。最终还是王逸轩先一步在大殿侧面通往回廊的连接处截住了劝戒。
见王逸轩站在自己面前,似是才发现有人追赶的劝戒回头看向落后一步赶上来的袁希儿。
“师太真是好快的脚程,却不知为何听不到希儿请师太留步之言?”
劝戒愣愣地看着袁希儿,用手指了指耳朵摆摆手表示听不到,又用手指了指嘴,“啊啊”几声表示说不出。
装聋作哑?好算计!
“原来师太患有失聪之症,倒是希儿误会了。”说着袁希儿歪头看看劝戒藏于衣袖内的左手道:“只不知师太方才是否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劝戒依旧用右手指着耳朵和嘴巴“啊啊”作声,却始终未将左手伸出衣袖。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出声道:“劝戒师姐乃是聋哑之人,袁小姐是否有何误会?”
众人回头,见方才说要去准备斋饭的劝善此刻正面沉似水的站在大殿内。袁希儿转身向劝善行个半福:“劝善师太来得正好,希儿方才遗失一物,怕是要着落在这位劝戒师傅身上。”
“不知袁小姐遗失了何物,又为何要与我劝戒师姐为难?”
袁希儿将衣袖一展道:“希儿所失之物正是家传玉宝蝉金丝香囊。”
众人此时才发现,一直挂于袁希儿腰间的那枚金丝香囊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迹。
“即便袁施主有宝物遗失,又如何认定是我劝戒师姐所为?出家人四大皆空,难道施主认为我师姐还能贪图这些身外之物不成?”
“是否为贵师姐所为,只请劝戒师太将左手伸出,一看便知。”
听袁希儿如此说,众人的目光回到劝戒身上,发现她虽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隐于海青袍袖内的左手处却似有微微颤抖。
袁希儿亦望着劝戒的左手笑道:“不知劝戒师太左手此时是否有些痛痒难耐?可需要希儿帮师太诊治一二?”
劝善见此情景提步穿过众人欲往劝戒身边,袁希儿横出一步阻拦道:“劝善师太可是要帮贵师姐解痒不成?”
却不料总是笑面示人的劝善脚步不停,反而抬手出掌劈向袁希儿。一道劲风随劝善掌风扑面而来,袁希儿匆忙向旁边避让。离二人最近的王逸轩于劝善发难时身形立动,一个跨步挡在袁希儿与劝善之间接下她的攻势。方才因王逸轩阻挡一直未得脱身的劝戒趁此机会足尖轻点长身而起,伸手一搭回廊上沿刚要逃走,却被回廊上忽然冲出的两柄长剑逼退。夏书和秋棋随即跃下,一左一右挡在劝戒身前。劝戒再待回身逃走时,袁世超已立在其身后阻了她的退路。谢昱则站到了袁希儿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从劝善对袁希儿发难,到劝戒跃起逃跑,再到夏书和秋棋现身、众人将劝戒重新围住,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见劝戒未得脱身,劝善只得收了攻势,退出王逸轩的攻击范围后喘息几下,声色俱厉地向袁希儿道:“却原来袁施主今日来此就是要寻我普济寺晦气的吗?”
刚刚从谢昱身后转出的袁希儿还未及答话,就听回廊尽头有肃穆之声响起:“何事如此喧闹?”
随声音出现的是一头戴玄色幞头,身着绿色襕袍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两名着襕衫的青年。一见那中年男子,劝善立刻哀声道:“盛侍郎来得正好。这些人无故与贫尼为难,诬我师姐,搅扰佛门清静之地。还请盛公今日为普济寺作主。”
原来这位就是女主盛青青的父亲,新任户部右侍郎盛源,倒是很有些气场。
盛源听了劝善的话,皱眉看看正持剑挡在劝戒身前的两名丫鬟,沉声道:“普济寺乃佛门清修之所,几位于此处胡作非为,就不怕佛祖怪罪吗?”
连问都不问就定罪,您这偏架拉得也太明显了吧!袁希儿刚要开口,谢昱却一迈步挡在她身前道:
“素闻盛正源是位能吏,于扬州任上八年,在册户籍增加三成,钱谷岁纳亦是年年进益,吏部考课各项俱为中上。今日一见,却原来是个偏听偏信,不审而判的昏官吗?”
谢昱的话让盛源心里一震,气势立减,向谢昱揖手道:“请恕盛某眼拙,不知阁下是?”
谢昱冷笑一声,从腰上扯下一块鱼符扔给盛源。
盛源接过一看,慌忙跪倒叩拜道:“不知晋王在此,盛源猛浪,还望王爷开恩恕臣不查之罪!”
谢昱不再理会盛源,转身看向劝善道:“今日之事怕是你普济寺上下都要给本王一个交待!”
劝善听到晋王二字,早已面如死灰地望着劝戒,谢昱此刻的话更如一记重锤将她击倒在地。
袁希儿对劝戒笑道:“师太到此时仍不愿将家传之物还于希儿吗?那香囊上的痒粉普通人连一盏茶的时间也坚持不到便会因奇痒难耐而癫狂,师太强忍这许久,若再不得希儿解药缓解,怕是要受血气逆行之苦了。”
此时的劝戒已是半边身子抖如筛糠,颤微微从怀中掏出那只金丝香囊,开口道:“求小姐赐解药。”嗓音竟似男人般暗哑低沉。
见袁希儿点点头,夏书收回长剑,掏出一条丝巾接过香囊包好收在怀里,再从腰间解下一只香包,拿出一枚药丸交给劝戒。劝戒忙不迭地放入口中吞下。秋棋亦上前,一手将剑搭在劝戒的颈项上,另一只手在劝戒耳下腮骨处滑动,突然手指一掀,一张面具被揭下,赫然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现场除袁希儿主仆、谢昱和劝善外,其他人俱是一惊。谢昱深深看了袁希儿一眼,转头向“劝戒”道:“敢问阁下可就是妙手空空?”
闻听此言,众人心里又是一惊,王逸轩赶忙上前出手如电点中妙手空空几处大穴。
被点了穴道的妙手空空双目微闭长叹道:“罢了,江湖十几载,不想今日竟栽在一无名小辈手中,原是我命该如此。”
此话一出,无异于默认了身份。谢昱向还俯跪在地的盛源道:“盛使君起来吧。今日之事究竟是谁在搅扰佛门清静之地,盛使君可看清楚了?”
盛源面如土色的站起来,躬身道:“是盛源有眼无珠,求晋王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只是盛公今后处事还是三思而后行为好,若还是如此盲翁扪钥,于国于家皆是祸患。”
“盛源谨记王爷教诲。”
这算是在暗示盛青青的事吗?可这段话说得也太隐晦了吧,男主,你确定盛源能听懂?
其实袁希儿虽然决定主动求变,但在这个过程中唯有一件事是她最不想碰触的,那就是男女主的感情线。正因如此,虽然知道会有女主落水的情节,也成功阻止了王逸轩第一时间救人,但女主要穿着谢昱的衣服引发家人误会这一点她却很忠实地遵循着原书的脉络。没有多备一套衣服;与女主在言语上发生龃龉;不断阻止袁世超过问女主的情况,所有行为的背后只为给谢昱制造替盛青青出头的机会。
至于男主能不能把握住这些机会的问题,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像这种官配cp,即便误会把两人隔开了天南地北,依旧会有各种机缘帮助他们跨越万水千山走到一起。一如现在,谢昱的话虽说得隐晦,但眼角余光扫到回廊尽处的那一抹石榴红让袁希儿嘴角不觉牵起一丝浅笑。
“何事让希儿如此开怀?”
忽然在头顶响起的声音吓了袁希儿一跳,抬头见谢昱修长挺拔的身形像要将自己罩在其中,低头俯看的清眸如黑曜石般幻彩逼人。心脏再次不争气的狂跳几下,袁希儿慌忙低头倒退几步,却撞上了身后的廊柱。
忍着背上的疼,袁希儿低头道:“能于误打误撞间帮晋王与父兄擒获江湖大盗,自令小女子欣喜。”
本被袁希儿的慌乱愉悦到的谢昱听了这句话唇角的笑容渐淡下去,脚下又往前欺近两步道:“误打误撞?那倒真是巧。”
退无可退的袁希儿后背紧贴廊柱,感受到谢昱言语间呼出的热气,微微侧过头道:“小女子原想这金丝香囊乃家传之物,为怕遗失才在上面擦了些痒粉,不想竟真的被那劝戒,哦,不,是妙手空空盗走。说起来还真是机缘巧合。”
巧合?就算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那也是她刻意制造出来的巧合。从今早这一身装扮开始,她就已经在谋划这个“巧合”,每一步都想得通透,才能将妙手空空和众人都引入榖中,包括自己。唯一的问题是,她是如何知道妙手空空藏身在这里的?她到底是谁?
“求王爷证我家小姐清白!”
一声哭泣传来,正被谢昱盯得有些心头发虚的袁希儿暗暗松了一口气:来了。
谢昱回身见到那名叫环儿的小丫鬟此刻正跪在盛源父子身后,眼睛却望向自己道:“我家小姐今日在放生池落水,亏得王爷命人援手相救,还赐了干净衣衫予小姐更换。可我家夫人却说小姐全身尽湿又穿男人衣服回来必是与人苟且暧昧,有辱家风,罚她跪在日头下两个时辰。小姐落水后本就有些风寒侵体,现在又要在烈日下罚跪,身子怎么受得住!求王爷向我家老爷证我家小姐清白!”说完边哭边连连叩头。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听完这段话,谁不得对晋王与小姐的关系浮想联翩?袁希儿虽然被谢昱挡在身后看不到环儿的表情,但这一大段泣诉却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在心里为环儿拍手叫好。
盛源听完环儿这番话,忙向谢昱躬身揖手道:“都是盛源治家不严,晋王万勿见怪。盛源谢王爷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谁知谢昱此时却向旁边一让,将身后的袁希儿露出来道:“命人出手相救令嫒的是袁小姐,提议将干净衣衫交予盛小姐更换的是王卓卿,盛使君切莫谢错了人。”
本就在谢昱身后的袁希儿因他这一让,正正好出现在盛源行礼的方向上。刚因环儿的话恢复些常色的盛源又被这一让和一句“莫谢错了人”搞得面红耳赤,只得再向袁希儿一揖道:“多谢袁小姐出手相救小女。”
同样被谢昱搞得手足无措的袁希儿赶忙回礼:“举手之劳,盛公不必放在心上。”
相比于盛源的羞恼和袁希儿的无措,真正被这一让惊得魂飞魄散的人其实是环儿:自家小姐生得美若天仙,倾国倾城,哪个男人不是一见倾心,百般呵护?像在扬州时夫人的表外甥承安公常家那位清净无垢的常六公子,还有扬州都尉沈远道家的三公子,每次小姐有了危难,都会第一时间赶来救助,这才让小姐在老爷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是以方才见到老爷向在放生池边那如仙祇般的公子叩拜称“王爷”,她立刻冲过来说了一段七分真、三分假的话,只要这位王爷随口一应,今后自家小姐在府中就会是一等一的尊贵,怕是连老爷都不敢轻易动小姐一根手指头了。却不想,王爷非但没有应她的话,连老爷的礼都让给了身后那位袁府小姐,这下真是弄巧成拙,看老爷的脸色,自己今天回去怕是难逃一顿皮肉之苦了。
“盛公谢过了四郎,又谢过了希儿妹妹,可要再谢谢我,说起来在下的外裳如今还在令嫒处呢。”已将妙手空空交由凌清看管的王逸轩走过来向盛源笑道。
“敢问阁下是?”
“在下姓王名逸轩,小字卓卿。家父领奉宸卫大将军职。”
“原来是王大将军公子,失敬失敬。多谢王公子援手相救小女之恩。”
“盛公不必客气。令嫒今日虽得我们几人相救,却也因此受了些不白之冤,是逸轩思虑不周之故,还望盛公海涵。”
“王公子此话盛源愧不敢受。一切皆因盛源治家不严而起,教晋王与王公子见笑了。”说完回头冲环儿一瞪眼道:“还不速速回去向你家夫人说清楚此事!”
环儿感激地看了王逸轩一眼,重重磕一个头后起身跑走了。
盛源此时在谢昱面前感觉又惊又惧又羞又恼,只想寻个机会赶紧退走。王逸轩看出盛源的尴尬,向他道:“妙手空空方才落网,晋王还须一清净之所审问于他。盛公于此间再作停留恐多有不便,不如先带同家眷下山可好?”
闻听此言,盛源如蒙大赦,忙向谢昱行礼道:“盛源不敢打扰晋王审案,先行告退。”
“盛使君请便。”
得谢昱一句准许,盛源匆忙带着两个儿子从回廊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