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不过在曲江池边赏了会景,芙蓉园内观了会花,烟波楼上吹了会风,再回到东市时,已是暮色西沉了。
此时的东市却不复白日之景,尚在游逛的客人变得稀稀拉拉,且多是在往市外方向走;各家店肆也陆续将店内最后一两名客人送出门,准备打烊。
大乾朝虽允许夜市开放,却限制只得在每旬最末日,称为“放夜”。今天并非放夜日,因此,东市大门会在日落前关闭。
本以为汇香楼也已准备打烊的袁希儿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虽然伙计已不再往店内招呼客人,却陆续有家丁进店来预订雅室桌位,还有些直接落订全桌酒席送往自家府邸。
徐行此刻正忙得不亦乐呼。看他这个样子,袁希儿估计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自己了,只得让秋棋先进店去寻冬琴,自己则准备在角落中寻个地方休息一下。谁知,方一进店,便有伙计迎上来。
“小姐终于回来了,请移步楼上雅室,有位公子已等候许久。”
公子?莫非是袁世超?怕是春画见自己迟迟未归着急了吧。
在伙计的指引下,袁希儿来到二楼一间雅室门前,伙计轻敲下门。
“禀公子,我家小姐回来了。”
门从里面打开,袁希儿进入室内,却见谢昱正坐在桌边看着她。
怎么会是这些日子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主?他怎么知道自己来了汇香楼?莫非是素问说的?
“回来了?”
谢昱一句话把正在怔愣的袁希儿叫回了魂儿,她赶忙施礼。
“师兄怎么来了?”
“听素问说你来了此处,便想过来看看,不想你却出去逍遥了。去了何处?”
“曲江池和芙蓉园。”
“不错的地方,可还喜欢?”
“风景如画之地,希儿自是喜欢。”
“难怪回来的这般迟。”
“希儿不知师兄在此处等候,一时贪玩,还请师兄见谅。”
“原想等这几日过去再带你好好逛逛,既是希儿兴之所致,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吧。”
说完,谢昱向立在门边的侍卫道:“让凌风准备蓬舟,本王要夜游曲江。”
一名侍卫应声“是”后转身出屋。
袁希儿忙道:“师兄不必如此费心,今日我已赏过曲江池景了。”
“曲江池白日烟波浩渺、盛景繁花。月色下却另得一番意趣,希儿到时一看便知。”
其实袁希儿今天原本是想乘船游曲江的,只可惜时间不够,又怕太晚回去惹春画担心,只得抱憾而归。
从小就背诵“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她实在很想尝尝泛舟江上随波荡,静听舷边流水声的感觉,可惜,曾经的世界太过喧闹。谢昱如今这个提议,着实令她心动。
“既如此,希儿但随师兄安排就是。”
见她不再反对,谢昱展眉向侍卫道:“让汇香楼安排些酒菜送来。”又看向袁希儿:“过来坐。我于此处枯坐半日,现下倒是饿了,陪我一同用晚膳。”
自盛青青过府那日被谢昱轻薄过,袁希儿对他一直有些戒备。听他让自己过去,袁希儿踟蹰片刻后捡了离谢昱最远的一张椅子坐下。
谢昱见她这样倒也不恼,执起茶壶斟了杯茶递到袁希儿面前。
“玩了这半日,可觉疲累?先润润喉。”
说是最远,也不过就隔一张桌案而已。袁希儿看着眼前握住茶杯的修长手指,脑中难以自控的闪过谢昱低身轻抚自己脸颊的画面。略带薄茧的指腹拂过皮肤时那温热干燥的触感流连缠绵,一股灼烧之意快速涌向腮边。
顶着一脸绯红,袁希儿赶忙接过茶杯狂饮几口,压了压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
见她这个样子,谢昱先是怔了怔,眼风掠过自己的手,随即便已目露了然,嘴角不觉扬起一道欣喜:或许一切并非自己一厢情愿。
“希儿喝得如此着急,可是这茶特别好喝?”
早已意识到自己失态的袁希儿侧身懊恼的闭了闭眼:又丢人了!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希儿一时口渴难耐,让师兄见笑了。”
“原来如此,那可要再喝些?”
“不必了,多谢师兄。”
“若不必便将茶杯放下吧,本王人在此处,你无需对着只茶杯说话。”
闻听谢昱此言,袁希儿不得不回身坐正,将茶杯放在了桌案上。
“方才回来时,汇香楼这情景希儿可见到?”
“见到了。”
“据说今日汇香楼新出了几道口味上佳的菜肴,却只用了鸡、菱藕、豆腐、胡瓜等寻常之物,引得诸多饕客前来尝试。听闻此事似是与希儿有关?”
“是。我的婢女冬琴素喜烹饪,这几道菜都是出自她手。”
“是吗?可本王方才招来冬琴细问过,她说这几道菜虽是由她所制,但制法却都出自希儿之口。这烹饪之术可也是得承自秦神医?”
糟糕,冬琴一向老实,在谢昱这只狐狸面前肯定什么都瞒不住。她要是敢说是秦素教她做菜的那就真是个笑话了。
“君子远庖厨,烹饪并非家师所擅。这几道菜肴的做法乃是希儿于家师藏书中偶然窥得后相告冬琴的。”
“哦?原来秦神医不但所学博杂,连藏书也如此丰富?”
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得生抗了。
“正是。”
“既是古籍上所录烹饪技法,却连尚食局司膳都不知晓,本王今日倒真该见识一二。”
说话间,忽听门外伙计道:“回公子、小姐,酒菜已备好。”
侍卫将酒菜从伙计手中接过后摆放在桌案上。袁希儿扫了一眼:叫花鸡,糖醋藕片,桂鱼豆腐汤,凉拌黄瓜条,果然都是她教冬琴做的菜。说起来不过是原来世界中的家常菜,却因为多了几千年饮食文化的传承与积淀,自然远胜于这个世界中任何一位最高级的大厨。
一如现在的谢昱,看着浓白如玉的鱼汤,肉香扑鼻的烤鸡和青翠洁绿的黄瓜,眼中难得露出惊异之色。
夹一箸鸡肉放入口中,只觉肉质软烂,汁水充盈,于肉香中隐约带有一缕清芬,当真非寻常蒸鸡炙鸡可比。
“这鸡肉是用何方法所制?”
“烤制。”
“烤制?怎得如此软嫩?”
“将整鸡去毛,内里清除干净,以盐、糖抹匀,内充葱、姜、桂皮静置约半个时辰,将内充物取出,鸡身以莲叶包裹捆扎后敷以稀黄泥涂匀,放炭火上烤至香气溢出为止。敲开泥壳去掉莲叶后即可食。”
“原来是以黄泥莲叶将肉中汁水封住使其不至散失,甚妙!这是何物所制羹汤?”
“鳜鱼和豆腐”
“哦?汤色如此浓白,可是加了酪?”
“不是。将鱼去鳞及脏器,蘸干水份,锅中放入白麻油烧热后,入葱、姜、花椒及鱼身,待鱼皮变色放入鸡汤、水和豆腐炖煮,直至汤白如酪,入盐调味即可。”
“如此即可?”
“如此即可。”
谢昱有些将信将疑的盛了一碗汤,尝过一勺后发现确实没有任何牛乳羊乳的味道,甚至连鱼汤惯有的泥土腥气也没有,只觉鲜美浓香。不禁笑道:“却原来这些时日晋王府竟住着如此手艺精绝之人,本王真是入宝山而空回了。”
这顿饭于袁希儿来说只是平常,于谢昱来说却是惊喜连连,见他吃得香甜,袁希儿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待二人走出汇香楼,袁希儿才发现外面已是月华初上之时了。
秋棋和冬琴都没见到,想必是已被谢昱打发回晋王府。这样也好,至少春画能知晓她的去向,只是似乎连袁府的马车也被一并遣走了。
望着谢昱那辆雕漆砌宝的宽大马车,袁希儿稍一犹豫,却听谢昱在她身侧说:“车里已备了上好的蒙顶石花,秋夜冷寒,快上去,小心受凉。”
也罢,既已答应要同他一道泛舟夜游曲江,再来顾忌同乘一车似也无甚道理。袁希儿把心一横迈步上了马车。
到底是王府车驾,不但足够宽大,跑起来后也远较自己那辆平稳。一念及此,袁希儿忽又想起谢昱受伤那日,自己为使已昏迷的他少受颠簸而将他紧护于怀中的情景,脸上立刻腾起一片潮红,赶忙将头低了低。
“这些时日在我府中待得有些烦闷了吧?”谢昱将一杯茶递到袁希儿手边道。
“劳师兄挂记,希儿并不觉烦闷。”
“有桩事原想等了断之后再告诉你,却又怕你怨我慢待了你们兄妹。妙手空空死了。”
袁希儿闻言猛的抬起头望向谢昱。
“死了?何时之事?如何死的?”
谢昱似对袁希儿的反应早有预料,盯视着她双眼道:“就在我们回永安的第二日,在大理寺狱中误食毒芹而死。”
“毒芹?此物恶嗅,如何会误食?”
“似是有人误将数株毒芹混入普通水芹之中却未被发现,除妙手空空外,另有十数名囚犯亦因此中毒身亡。”
妙手空空还是死了,自己的努力终究没有改变什么。上次遭遇山贼打劫,这次误食有毒蔬菜,倒都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死法。
不,不对,还是改变了,改变的是那十几个因此事而被连累丢了性命之人。既然这个改变是在自己刻意推动下发生的,那这十几条人命算不算是她意图逆天改命的代价?
想到此处,袁希儿只觉遍体生寒。若真是这样该怎么办?若她的求生之路注定要用无辜者的鲜血来铺就该怎么办?怎么办?!
看到袁希儿的脸陡然变白,谢昱很有些后悔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虽然隐隐觉得她会想知道有关妙手空空的事情,但终究只是个豆蔻之年的少女,乍闻如此多人的死讯还是被吓到了吧。
思及此,谢昱将袁希儿手中茶杯取下,掌心包裹住她双手柔声道:“突然抖成这样,茶水都要洒出来了。可是吓到了?”
“是,希儿害怕。”
眼神依旧空洞的袁希儿有些木然的点头。
从未见她这般模样的谢昱眼中划过一抹忧色,起身走到袁希儿身前,轻揽她入怀在她耳边沉声道:“有我在,不怕。”
好闻的龙脑香气带着一丝清凉萦绕鼻尖,沉浸于惶恐之中的袁希儿猛然发现自己正被谢昱拢在怀里,忙直起身子推开他道:“希儿失态了。”
被推开的谢昱皱眉看着袁希儿依旧苍白的侧颜,伸手扶住她双肩迫她转身直面自己。
“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幽暗深潭中闪耀的星辉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拼命抓紧最后一丝理智的袁希儿抬手覆上谢昱双眸。
“想到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希儿心中难免畏怖。”
谢昱轻叹口气,拉下袁希儿的手道:“大理寺狱原就是看押重犯之所,这些人大都死有余辜,如今暴亡也不过是提前了命而已。”
“是,希儿明白。”
为何妙手空空的死竟会让她如此惊惧?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如何会知道妙手空空藏身在普济寺中?她为何与曾经的袁希儿截然不同?谢昱突然发现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紧了紧依旧握在手中的柔胰,谢昱定定的望着袁希儿。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要做什么,哪怕是逆天改命,哪怕会天遣加身,我总在你身边陪你便是。
沉静的车厢中再无人发声,车外霍然清晰的马蹄声每一下都似踏在了袁希儿心上。
到底该怎么办?若是自己继续强行修改结局,会不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因此而受害?
对于曾经世界的自己,这里只是一片文字构筑的虚空,但对于生活在这本小说中的人来说,此处却是最真实的世界。自己作为这个世界的闯入者,就像那只在亚马逊雨林中煽动翅膀的蝴蝶,最终带来的可能会是整个世界的灾难。那这里的人怎么办?春夏秋冬怎么办?袁世超怎么办?袁御风夫妇怎么办?师傅怎么办?还有……谢昱,怎么办?
袁希儿涣散的目光渐渐凝实在谢昱握住自己的手上:或许是时候让一切回归正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