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袁希儿就带着秋棋和冬琴出发了。顾虑到马车内地方不够,春画和夏书将此次出游机会让给了秋冬二人。
相比于云州,永安府的街道更加宽阔,街道两旁的建筑也更加高大气派,间或可见飞楼穹顶高出坊墙。路上的行人车马更是络绎不绝,特别是越接近东市,马车行进的速度就越慢。原来古代也会“堵车”!
好不容易挪到东市门口,三人跳下马车,安步当车地走入集市内。
不同于云州南市的热闹杂乱,永安东市显得更加规整一些。不仅各家店肆的铺面更加开阔宽大,且以经营珍玩、笔砚、丝绣、铁器、酒肆为主,而小食肆、药坊和布店则很难见到。店肆门前均有伙计在迎候进出的客人。显然,这里主要是为达官显贵们服务的场所。
袁希儿主仆三人也不着急,走走逛逛,终于在东市偏西北侧,靠近常平仓的一家酒肆外见到了汇香楼的挂幌。
刚走到门口,一名店伙计便迎了出来。
“三位公子里面请。楼上有雅室,三位公子若是想于饮酒时观赏歌舞,我们这里还有胡姬助兴,公子们可有兴致?”
伙计边说着话,边将袁希儿三人直接带到了二层一处雅间之内。
“胡姬就不必了,我们三个今日是专门来尝试你们这儿的手艺的,把你家的好酒好菜送上来就行。”
伙计闻听此话,脸往下掉了掉,心道:莫非是对头派来叫阵的?
“这位公子说笑了,我们汇香楼好酒不下十种,好菜更有七八十道之多。要是都端上来,怕是三位公子要在我们这里吃够一旬。”
“哦?这么多?既如此,那就先上一肉一蔬一汤外加一壶酒吧,直管挑最好最贵的上。”
“好嘞,三位公子请稍候。”
不多时,伙计端着做好的酒菜回到雅间内。
“这道肉食名为透岩炙,是将小羊脊肉薄切成片后放在热石上炙熟,可配以椒盐佐食。”
“这道菜蔬名为紫芋霜,是将上好的紫芋置炭火上烧炙后,去皮细碾成沙,加蜜汁调拌而成。”
“这道汤名为白龙羹,是以鳜鱼肉制成的汤羹。这壶酒是咱家自酿的清酒,稍加温热便可。三位公子请慢用。”
伙计边说边将三道菜品并一壶酒一一摆上桌案。
袁希儿也不多说,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放入口中。因是以幼羊入馔,膻味并不重,又兼薄切后在热石上烤制,肉香中亦带有一缕岩韵。
尝完羊肉,袁希儿未置可否。示意冬琴帮她盛了碗鱼汤,浅啜半勺便即放下。最后舀勺芋沙放在唇边略抿了抿就歇了兴致。酒则碰都没碰。
见袁希儿将这三样菜品全部尝过一遍却未做任何表示,伙计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对小店的手艺可还满意?”
袁希儿没答伙计的话,而是向秋棋和冬琴示意一下说:“你们也试试吧。”
秋冬二人异口同声的应声“是”,各自拿起碗筷。不同于袁希儿的浅尝辄止,秋冬二人每样都吃了两三口后才停下来。
“说说看,怎么样?”袁希儿直接看向冬琴道。
“羊肉选料上乘、炙烤火候适中,不失不过;芋沙却稍嫌烤炙工夫不足,以致碾压后沙质不够松匀;鱼肉入锅前未曾过油煎炸,只用水而非高汤吊制,成汤非但鲜味不足,连腥气亦未完全去除,是这三道菜中最为失败的一道。”
冬琴话毕,袁希儿转向伙计道:“你可听明白了?”
店伙计本以为这三道镇店招牌可以博得袁希儿她们一番赞誉,现下脸上却有些挂不住,只得讪笑道:“看不出这位公子尚不过弱冠之年,却对美食一门如此精道,小的佩服。”
袁希儿也不为难他,只道:“既是你们的菜肴难合我等心意,就将你们掌柜的叫来吧。”
待伙计出去后,秋棋对冬琴说:“快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到底是什么做的?我尝着明明都很好吃,也就你能挑出这许多毛病来。”
“谁说只有我能,小姐也能,你没看小姐都是只尝了一点便不吃了吗?”冬琴不服道。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口腹之欲乃人之大欲。若只是自家吃喝也还罢了,既是以食物招揽生意之所,如何能慢待了舌头?”
“无论何事,小姐总能讲出许多道理来,我以后再不敢笑话冬琴成日只知道吃了。”
秋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将袁希儿和冬琴都逗乐了。
三人正说笑间,雅间门外响起男子声音。
“在下汇香楼掌柜徐行求见三位公子。”
见袁希儿点点头,秋棋赶忙起身将门打开。
“徐掌柜里面请。”
进入屋内的徐行向袁希儿三人躬身一揖。
“徐某不知今日有高人驾临,有失远迎,请三位公子恕罪。”
“徐掌柜客气。想必方才那位小哥已将我等对贵店菜肴的看法告知徐掌柜,在下不再缀述,只不知徐掌柜对此可有何解决良策?”
“实不相瞒,此三道菜乃是小店镇店招牌,数年来也有不少达官显贵慕名而来,却从未有人给予这般评价,恕在下有些意气难平。不知三位公子可否告知来历,也好让在下口服心服。”
原来这徐行将她们当作是来踢馆之人了。
袁希儿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符交由秋棋递给徐行。
“这便是我等的来历。”
徐行一见木符惊道:“不知阁下与云州袁家有何渊源?”
秋棋在一旁笑道:“徐掌柜,这位便是咱们袁府大小姐。”
徐行闻听连忙一揖到地。
“徐行不知是小姐大驾,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小姐见谅。”
“徐掌柜不必多礼,是希儿言之未预,徐掌柜误会也是人之常情。”
“徐行无能,小姐对菜肴不满,徐行却想不到良策改进,如何进退,还请小姐示下。”
“徐掌柜方才说此三道菜几年来为咱家招来了殊多达官显贵,可见饮食一道,众口难调,我等方才所说或也仅为一家之言。以我之见,不如让我这婢女冬琴留下半日,以相同食材对方才那三道菜稍作改进。另外……这透岩炙与紫芋沙用料过于讲究,想必所需不菲,虽说前来东市之人多为显贵,但如长期靡费怕还是会令许多人难以为继。冬琴会制几道食材便宜且味道上乘的佳肴,也便一并做出,徐掌柜或卖或赠,由今日来此的客人替我们品尝品尝,如何?”
“小姐此策甚好!只是要多劳这位冬琴姑娘了。”
“无妨,冬琴一向醉心烹饪之道。另还有一事须劳烦徐掌柜,我等初到永安,人地两生,今日本欲四处游览一番,不知徐掌柜可否拨一名熟悉各处风貌的伙计给我,带我们逛逛这大乾都城?”
“不敢当小姐一句劳烦,在下即刻便去安排。”
说起永安府的美景,首屈一指的当属位于永安城东南一隅的曲江池与芙蓉园。
据传此处原是前朝宣帝为其最为宠爱的芙蓉夫人花费十年时间所建成,本朝则逐渐开放为平民日常游览之地。
曲江池湖岸曲折,水满花盛;芙蓉园烟柳明媚,廊叶胜霞。每年上巳、重阳两节,永安城上至帝王将相,下到黎民百姓必聚于此处游赏美景,皇帝还会在曲江亭赐宴并赋诗题壁以示与民同乐。
伴着汇香楼伙计顺安讲述曲江池与芙蓉园的各种奇闻趣事,袁府马车一路往永安城东南而去。
延回廊信步走到曲江池边,仿佛巨幅丹青缓缓铺展于眼前:
蜿蜒江岸,亭台群立、绿柳成荫、花丛错落、蜂舞蝶飞。眺望江面,晴霞辉耀明灭银光点点,秋风徐拂泛起水波粼粼。浩渺烟波里,几叶扁舟轻荡,水天相接处,一群凫鸟游飞。
难怪古人总能有如此多的诗情画意,望着眼前这一片碧水秋波,袁希儿仿佛看到了王勃于腾王阁上挥毫写就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的样子。
虽然原时空的人都生活在物质极大丰富之中,但又有几人真正能够体味千百年前那种宁静致远的诗画之境呢?物质的富饶带来的却是精神的贫瘠,未尝不是种讽刺。
站在岸边感慨一阵后,袁希儿主仆继续前行,来到一块诗题壁前。
大乾朝以武立国,时人多好武而轻文,虽然风俗与隋唐相近,但若以文化素养论,比之盛唐却是相去甚远。如眼前题壁上的诗句,不是一些毫无营养的打油诗,就是诸如“古来圣贤皆尘土,盛世君王始到今”之类的马屁诗。
袁希儿正待离开时,却见题壁中间一首五言律颇有些趣味。
曲水流烟散,
江风拂柳花。
池莲清气远,
芙蕖皎无暇。
蓉城合欢尽,
园囿只桑麻。
双栖无着处,
绝啼拜东家。
这首诗诗头藏着一句“曲江池芙蓉园双绝”。全诗看似书写了一段难以相守的爱情,但却并不囿于哀伤婉转,反有一股清灵之意含在其中。再往诗作的落款处看:“四方逍遥士”。咦?还是个认识的。
原文中,有号的角色并不多,四方逍遥士作为其中一员可谓书中最富传奇色彩之人。其真实身份为男主谢昱的伯父,当今天子谢聃的亲哥哥,成王谢耺。
既是谢耺所作诗句,恐怕结尾处那一句“绝啼拜东家”中的“东家”另有深意。
古人以上古神兽指代四方,其中青龙在东,龙又为帝王化身,所以东方常被视作帝王之气的所在,一如“紫气东来”、“东宫”。而谢耺曾经的另外一个身份,恰恰就是先帝谢琤所立第一任东宫太子。
乾文帝谢琤在位时间十八年,共有十二个儿子,皇后卢氏独生四子,长子谢聍、次子谢耺、三子谢聃、四子谢聁。四人中谢聍早殇,次子谢耺刚及弱冠便被立为太子,受教于东宫。可惜在谢耺三十五岁那年偶遇此生至爱,时年十六岁的皇后外甥女常萱。
不过紫宸殿中寥寥数语,却从此目成心许,一眼万年,本是表兄妹的二人因这一面之缘,各自相思入骨。最终已与吴国公府订亲的常萱以死相抗,谢耺自请退太子位为代价,求旨纳常萱为孺人,吴国公世子与常萱婚约被废。同时,太子谢耺贬为成王,代王谢聃受封太子。
仅仅四年后,文帝谢琤驾崩,太子谢聃继位,改元庆昌。同年,韩王谢聁谋反,一度逼宫至承恩门。幸得时任奉宸卫中郎将的王昌庇与检校监门卫将军袁御书率各自手下拼死抵抗,又得成王谢耺、周王谢聇各率帐内军冲入承天宫勤王,才得以里应外合,平定叛乱,史称“庆昌乱逆”。
此役过后,新皇谢聃再次改元天佑;韩王谢聁屠满门;擢王昌庇为奉宸卫将军,袁御书为监门卫大将军;特旨封孺人常氏为成王妃,原成王妃周氏因牵涉韩王逆党,被废为庶人囚于明恩寺。
从此,成王谢耺终得与王妃常氏双宿双栖,过起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这完全就是古代版的爱德华公爵呀有木有。
当初在看这段情节时,袁希儿觉得这位成王肯定心理不健康:35岁的大叔跟个16岁的小萝莉爱得死去活来,还为了她把整座江山都随手送人,八成是个恋童癖。
但现下读到他这首诗,袁希儿才发觉或许“绝啼拜东家”才是他一直以来真正所求。与其说为恋红颜恩、拱手让江山,倒不如说借由常萱之事,他成功摆脱掉那个樊笼,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所以才是四方逍遥士吧,好一个四方逍遥!”
“小姐在说什么四方逍遥?”
“哦,没什么。秋棋,你可带了笔墨?”
“带了的,小姐可也是要题诗?”
“恩,偶有所感,就写在这里吧。”
待秋棋将笔墨备好,袁希儿提笔在谢耺诗作下方写了一首七绝:
碧水含烟楼外楼,
亭柳弄影镜中舟。
胜景人间青丘路,
何用瑶台月下求。
要落款时,袁希儿略想了想,写下“方外客”三个字。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可不就是个方外来客吗。
写完之后,袁希儿将笔递回给秋棋,退后一步仔细端详。
唉~~~,诗还可以,这笔字真是有些不忍卒读。特别是和上方谢耺那铁画银钩般的苍劲字体比起来,自己这笔烂字简直就如稚子初学般生涩。
哼!可不就是稚子初学,最多也才练了六年而已,有本事咱们比硬笔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