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阶即便被许多人的足迹磨平了棱角,还是显得很粗糙,势头又陡,她踩踏在上面,都一种不太平稳的感觉。
宋汐其实希望他能知难而退,但是风宸,还是撑着石阶,一步步往上跪了。
她看着他,艰难地抬起膝盖,困难地往上挪移,双膝着地之后,再将双手重叠,手心朝上,深深地跪拜。
一步,三叩首!
那背影,虔诚,沧桑,又坚定。
宋汐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池一不再相劝,只是静默地跟在后头。
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雨,白蒙蒙的雨雾,宛若飘渺的白纱,一阵风刮过来,白纱飘去,雨水斜打石阶,溅起朵朵细小的水花。
宋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石阶,那山路的起点,已经十分遥远了。
不知不觉,他已然跪行了这么高了!
再回头,看他雨中单薄的身影,似乎晃了晃,仿若有些不支,随时都要从上面摔下来。
宋汐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钳住他的肩,嗓音有一种压抑的怒气,“别跪了!”
风宸抬头,目光执拗地直视她。
宋汐心中一软,“实在要跪,我帮你跪成吗?回去吧,你身子受不住的。”
她不去想,这句话说出来是否妥当,她只想将他从这种自虐的行为中解脱出来。
可他却坚定地掰开了她的手,“这是最后一次接触她的机会,我不会以任何理由给任何人代劳,你也没有资格阻止我。”
说罢,又重重地跪拜下去。
宋汐看着他倔强地背影,心中大震。
没有资格吗?这世上,若连我都没有资格,那就无人有资格了!
可是,我还是无法摆出风青岚的身份。
在犹豫中,他又渐行渐远了。
宋汐不禁握紧了双拳,眼神挣扎,痛苦。
宸宸,你这是在逼我,在逼我啊……
雨声渐大,婉转凄楚,每一个音都重创着她。
终于,他的手触碰到石阶,不再只是跪拜,而是单纯地支撑。
他佝偻着背,似不堪重负,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他的脊背上,竟有几分嶙峋之感。
她注意到,他撑在地上的手臂,在轻微地颤抖。
宋汐就站在他十步之外的地方,她是想过去的,但是她也清楚,这一步踏出去意味着什么,脚下就似扎了根,迈不出多余的一步。
雨水一遍遍地冲刷着石阶,宋汐无意间低头,竟发现蓝灰色的石阶上,流动的雨水,竟然夹带着血迹,黯淡了颜色,几乎模糊不清。
视线往上,血迹便越发明显,最终停留在他的衣裳下摆,那里,方被染红了一大片。而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了。
他再次艰难地抬起膝盖,想要借力上去的时候,整个身体却无力地往后仰去,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宋汐脑海中的某根弦终于崩断,这一刻,什么顾虑,什么犹豫,都抛之脑后了,想了不想地就冲了上去。
这山路,万级阶梯,并非一直都是石阶。而是每隔个几百米,便有一块六尺见宽的小平台,以供缓冲之用。
所幸两人下方几米处便是石台,宋汐抱着他滚了两滚,最终在石台上停住了。
这期间,宋汐一直将他护在怀里,自己承受了所有的压力和撞击。
所幸,她身子骨硬朗,这会子除了身上被咯得疼之外,倒也没有太大的损伤。
隐在暗处的池一,不由得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主子,你这一出,玩的真是太险了,饶是我,也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宋汐扶起风宸,上看下看,紧张得不得了,“宸宸,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经历此番变故,风宸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淡地拂开了她的手,“我没事!”
说罢,竟要调转身子,继续跪行。
宋汐怒了,一把钳住他的手臂,强迫他面对自己,“跪跪跪,跪什么跪,你就算跪死了也没有用!”
风宸也恼了,惨白的脸,竟被气出了一丝红晕,却显得十分病态,“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
“就是我说了算!”宋汐几乎是吼出来的,颇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你是想见风青岚吗?我就是风青岚,我就在你面前,你还要跪这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风宸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宋汐被气笑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风青岚,是你的姐姐。没错,我是死了,可是我的灵魂又活过来了,借尸还魂,你听说过吗?”
风宸摇头,本来就白的脸色,此刻更是白的跟鬼一样,整个人像是被人摄去了魂魄,眼眸空洞,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的岚岚讨厌我,只会帮着风曜防备我,对付我,她已经一年没有对我笑过了,除了劝我退位让贤,根本不会像你这样关心我的,不会的……”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宋汐只觉得心中剧痛。
宸宸,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个样子的,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伤你这么深。
此前不与你相认,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你竟还觉得我对你关心。
我从前,到底是有多忽视你啊!
这时候的宋汐,心软的一塌糊涂,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认真道:“宸宸,你仔细看看我,我就是风青岚。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若真的这么在乎我,能够发现这具不一样的身体里装着的是同一具灵魂。”
风宸茫然的眼慢慢聚焦,他亦伸出手,抚摸她的脸,指尖触及她的眼角,睁大着眼睛,仔细辨认。
宋汐屏住呼吸,耐心又焦灼地等着他。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的眼中慢慢燃起一丝光亮,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希望,抖索着嘴唇,“岚岚?”
宋汐高兴得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是我!”
“岚岚!”他再叫,语气便肯定了许多。
“是我,真的是我,我回来了,宸宸,对不起,我害苦了你!”
闻言,风宸的眼眶倏然就红了,雨水打在脸上,一时间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他忽然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一种用尽生命的力度,失而复得的狂喜,嘴里发出沙哑的呼唤,“岚岚,岚岚……”
“宸宸!”宋汐也落了泪,两个人,就这样在雨中互相拥抱着,失声痛哭。
将他抱在怀中的这一刻,她才方理解了他漂泊的灵魂中深埋的苦与痛,撕心裂肺一般地折磨着他。即便是相认了,又如何,只要能将他从这种痛苦的深渊中解脱出来,她什么都愿意做……
不远处的拐角,儒雅的青年撑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满山遍野的茶树,开满满山遍野的白花,青年修长的手指,折下了一朵,放在伞下,轻轻地嗅着,目光却越过纯白的山茶花,目光幽深地望着不远处相拥的人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清浅的笑容……
宋汐最终还是陪着风宸去到了山顶,这一次,他很听话,乖乖地伏在她的背上,让她背完了剩下的路途。不过,他紧紧抱住她脖颈的手,却泄露出一丝不安。
她说,“宸宸,你累了,在我背上睡一会儿吧!”
他无言,只是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用鼻子蹭她的颈窝,这孩子气的举动,却显出一种久违的亲昵。
她便不多说了,宸宸,你是不是害怕,一闭上眼睛,我就不见了呢?
不愧是青州府最负盛名的寺庙,高高地门楣,门口的对联上书,“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真有种气吞万里的气势。寺庙里头端坐着三个披金戴银的神像,高大无比,人在前头,需仰视方能窥其全貌。
不知是不是风宸早作了打点,又或许是落雨的关系,诺大的寺庙,竟不见几个香客,只有几个身穿浅黄僧衣的僧人在敲木鱼诵经。
宋汐帮着风宸拈香,风宸一脸虔敬,深深拜倒。
插上大香,香火便缭绕不绝了。
宋汐看他这样认真,忍不住抱怨道:“你既然见到了我,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本来是想回去的,他不肯,她便只有陪他来。
风宸微微一笑,“终究是它使我们相认,再者,我祈愿,也不仅仅是为了见你,还想——”话未说完,眼前人便直直倒了下来。
“宸宸——”
……
宸王府,风宸卧室,宁璟正在给风宸施针,不一会儿,风宸便悠悠转醒了。
他就像是抽了很多血一样,整个人白的发干,脸唇都是冰白色的,在这种气色下,就连眉眼也稍显暗淡,但他的眼神,却分外地有神。目光在屋中梭巡一圈,没有见到相见的人,略微有些失望,对宁璟道:“岚岚呢?”
宁璟不答反问,“你没跟我说,你要磕长头。”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火气,手上的针便扎重了。
风宸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宁璟便冷笑道:“你还知道疼?我以为你是铜墙铁壁,都没有感觉呢!”
“对不起!”风宸的气焰弱了下来,眼中有对挚友欺瞒的愧疚。
他当初只对宁璟说办葬礼,作法事,故而宁璟只以为他在灵堂里,院子里跪一跪。并不知道自己还要去跪那万级石阶,如若知道,定然会阻止自己。
宁璟却丝毫不买账,冷哼道:“你知道你的腿烂成什么样子了吗?你是不是以为我什么都能治得好?抱歉,我只是一个医者,不是神仙,没办法在病人自毁长城的情况下,还能医治好病症,尤其是,你这身中奇毒的腿。”
风宸眼中却是无怨无悔,眼中有一种异光,身上的气势陡然间放出,颇有一种指点江山的霸气,“我即便做,便要做到最好,天时地利与人和,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因素,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退路,方能成事。她啊,太死心眼了,我不这么,她是不会出来的……”说到最后,似无奈,似甘愿,又万分温柔。
这就是死不悔改了?宁璟那个气,“做到最好?所以你前些日子,总是问我什么时候会下雨,好施展你的苦肉计。你将池一派给她,其实是为了掌握她的行程。苏澈若不是半途离开,你也会想办法让池一拖住他,势必不会让他坏了你的计划。淳儿没有找到,你一早便知道。所以挑在她心里防线最弱的时候,将她一举攻克?你知道,她方才失去了淳儿,不能再失去你,若你立于危墙,她势必会不管不顾地来救你。这样的心计,这样的谋划,无怪乎,她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他这话说的半是叹惋,半是不赞同,“我以为,你这么爱她,不会忍心欺骗她。”
风宸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我这辈子,就骗了她这么一次,也将是唯一的一次。善意的谎言,是可以被谅解的,即便不被谅解,我也没有回头路了。爱情,从来不是等来的,而是争取来的。阿璟,等你有一天,爱上了某个人,会明白我的。”
宁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道:“她去给你熬药了,待会儿就过来!”
风宸却明白了好友的意思,感激地一笑,“阿璟,谢谢你。”
……
宋汐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宁璟正好从房间里出来,两个打了个照面,宋汐方才见这青年长什么模样。
此人长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角上翘,本应有些凌厉,眉目凑在一起,却十分温润,鼻梁高挺,嘴唇厚薄适中,红润而又有光泽,配上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好个玉面神医,真真儒雅俊美。
宋汐的目光落在他的药箱上,客气地笑了,“这位就是宁神医吧!”
宁璟看她的神色,便猜出几分,一勾嘴角道:“昨日里,我在你身边站了许久,你竟不知我长什么模样。”
本是不太客气的一句话,却因青年的温和的笑脸,只让人觉得亲切。
宋汐微囧,“昨日情况特殊,望宁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罢了,进去吧,他已等你许久。”说罢,宁璟便背着药箱大步走了出去。
宋汐走进屋中,风宸果真已经醒了,几乎在她推门进来,他便将目光看了过来,那眼神,殷切热烈,真叫她难以招架。
待她走到床边,他便忍不住拉她的手,“岚岚!”
“先喝药!”她将药碗递给他,不容拒绝的语气。
“你喂我喝吧!”说完这句,他似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
宋汐叹气,“印象中,我只有在你十三岁之前喂你喝药。”
你现在都已经二十岁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话中明显的拒绝让他身体一僵,抬起头的脸上有一抹受伤,却是抬起手道:“我自己来吧!”
宋汐方才发现,他两只手都裹了厚重的纱布,瞬间像被人打了耳光子一样难受,她躲开他的手,道:“我喂你吧!”
他一愣,轻轻笑开,说“好!”一点责怪埋怨的意思都没有。
这样子,越发让宋汐觉得自己不是人。
药明明很苦,他却吃得很欢快,她又想起小时候,他生病了,她守在床前,亲自端汤送药,他笑吟吟地说,“我生病了,你待我这般好,那我巴不得天天生病。”
喂完了药,宋汐道:“你好好休息!”
才起身,却被他拉住了手,回头,见他的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庄重,眼神亦深邃起来,暗沉沉不见底。
宋汐心里一咯噔,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听他沉声道:“你知道了吧!我对你的心意。”
宋汐浑身僵硬,却还是故作无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风宸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她,他从怀中拎出了那枚骨灰戒指,而后直视她的眼睛,“那日崖底山洞中,你不是什么都听见了吗?”
话已至此,宋汐也不能再装傻,遂也板起了脸,“听见了又如何?我是你的姐姐!”
“现在不是了啊!”他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他目露凄苦,“为什么?”
她义正言辞,“我是你姐姐!”
他皱眉,摇头,眼中执拗倔强,“这不是理由。”
“你需要冷静!”宋汐说完就走。
“岚岚,你不要走!”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声音,这一次,没有人扶他,他直接摔在了地上。
宋汐的理智叫她快走,自有人来料理,但是她的感情却迫使她回头。
就这一眼,她就觉得自己走不了了。
他连人带被子摔在地上,巴巴地看着她,眼睛发红,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
这狼狈又脆弱的模样,真叫她心疼。
其实,她心中知道,这多少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他知道她吃软不吃硬。但这又是他的真情流露,因为,除却她,再也无人能看见风宸这一面。
她走过去,将他扶回床上,软化了语气,“好了宸宸,我们别说这个了。”
“说过的话,能当成没说过吗?”他幽幽地开口,眼眶里终究是蓄了眼泪,却没有落出来。
宋汐动作一僵,像是考虑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最终,妥协般叹了口气,“你让我,想想吧……”
就这么一句话,立即让他展颜,他趁机抱住她,说,“好!”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滴在她的嘴唇上,冰凉,咸涩,微苦……
淳儿醒来之后,变得很木讷,风隼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头伤所造成的后遗症,事实上就是,他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整日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都面无表情,也不搭理人,更没有表现出对任何物品感兴趣,这让风隼想讨好他都不能。
但他终归还是有情绪的,那就是见到风隼时,多少有点不一样。他表现得会比平常更加冷淡,目光看哪儿都不会看风隼,最常的是低着头。风隼在旁边说话,他几乎没有反应,等他走了,他兴许会抬起头,然后几乎用一种听不到的声音叹气。
风隼请来御医看了,御医问起他受伤的原因,风隼支支吾吾地,御医对这个断袖王爷那点爱好,心知肚明。又单独给淳儿诊了,说可能是犯了癔症,这种伤在脑子的事情,不太好说,只说不要再让他受刺激了。在这种情况下,风隼自然是不敢再作逾矩的事,大多时候都是看着他,却不敢再碰他了。不得不说,淳儿的反抗,还是有一定的效果。
有时候,风隼留意到,相对于室内,他也更喜欢呆在院子里,他会望着大门或者是天空的方向发呆,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痕迹。他是渴望自由的,或者说,他脑子里还是清醒的,只是不喜欢的环境,让他变得自闭了。
也是因为到了京都,风隼开始忙碌,忙着与官员往来,忙着与那位周旋,加之淳儿对他的排斥,风隼看着淳儿的时间便少了。
这个空白段,便由墨烟来填补,因着此前墨烟对淳儿之事,热情张罗,深得风隼的心,他便将淳儿拜托给他照顾。
墨烟平素就几乎把持风隼后院,何况这京都的胶州王府不比封地,也没来得及纳新人,加之风隼,平素从来不管内院的事情,后院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一开始,他对淳儿确实是挺用心,也挺关心,这是为了讨风隼关心,博取他的信任,即便是做样子,也要做好。
但是慢慢地,他发现风隼能分散给淳儿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风隼一整个白天都在外面,晚上回来了,喝的酩酊大醉,倒头就睡,根本就没工夫见淳儿。风隼到底是个壮年男人,*需要解决,这些日子忙于官场上的应酬,没空去外面寻花问柳的,回来了,晚上就找墨烟。
有时候,竟有几天都不会见到淳儿。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么一个木头美人,长的再美,碰不得,又有什么用。
墨烟对淳儿也就懈怠了,吩咐了一个丫鬟照顾他,平日里也懒得去看管。而是悠哉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他自己每月能从账房支取一笔丰厚的月银,有时候讨得风隼欢心,他还会赏个值钱的物件,墨烟的家底,比起一般大户人家的妾侍,不知要丰厚多少。闲暇时间,他就捣鼓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美味佳肴,着实享受。
但是他不知道,在淳儿的身边,正在酝酿着一个不安定的因素,那就是他派去伺候淳儿的丫头。
这丫头名叫小翠,原本是府中普通的奴婢,被墨烟随便指派,来伺候淳儿的。
初见淳儿,她只觉得这少年长的太好看了,简直不像真人,而且他少言寡语,面无表情,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伺候这么过一个人,她既觉得激动,又有些忐忑。
所幸,这个主子很乖巧,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几乎不用人操心。
但是,他老是这样闷着,小翠真担心他给闷坏了。没事儿的时候,小翠就会和他聊天,其实大多时候是小翠一个人在讲。
小翠从小就生长在民间,十岁才到府里给人做丫头,平素有机会还能出去采买东西,是以懂得很多民间的东西。
她原本以为,这少年无知无觉。慢慢地,她发现,当她讲到好笑处时,他虽没有大笑,却会忍不住勾了嘴角,讲到惊险悲伤处时,他亦会皱了眉目。他其实是个灵慧又敏感的孩子。
渐渐地,小翠便不在只说自己的事情,尝试着与他交心。
问他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有什么亲人,为什么又到王府里。继而又说起王爷的一些荒唐事,说那个三心二意的王爷配不上你这么个如冰似雪的剔透人儿。
这可都是淳儿的心事,说得多了,便也被触动。
终于,某一天,当她问他有什么心愿的时候,他对她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想离开这里。”
小翠高兴坏了,长久以来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比领了月银还要开心。
她说,“我就知道,你不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好人家的孩子,没人愿意给人做男宠。不过,你离开这里,又要去哪里呢?”
“我要去找我的爱人,她就在青州,可我没办法去找她,她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好想她,想的心都痛了,可是没有人帮助我。”他说着说着,便哭了。
小翠慌了,忙给他擦眼泪,“你不要哭呀,不就是想离开吗?我帮你啊!”
淳儿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惊喜道:“你真的能帮我?”
小翠道:“你让我仔细想想,我会帮你的。”
几天后,小翠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偷梁换柱。
由小翠给淳儿化化妆,穿了小翠的衣服,从后院里逃出去。小翠则守在院子里,给淳儿拖延时间。起先,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因为谁也没有想过淳儿会逃跑,这又是王府,一般人哪里敢乱来。
晚上这个时间,黑灯瞎火的,淳儿弓着背,低着头,穿着这不太合身的丫鬟服,一般人还真不会注意。
不巧的是,这一日,风隼也不知道抽哪门子风,突然跑过来看淳儿。
他喝了酒,带着满身的酒气,一边喊着淳儿,一边往屋子里闯。
小翠吓坏了,淳儿刚走不久,眼下被发现就完了。
她强抑住害怕,心一横,钻进了被子里。
风隼带着满身的酒气闯了进来,小翠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祈求这人看在“淳儿”已经休息的份上,能快些走。因为以往这人都是拿淳儿当宝贝宠爱着,几乎不舍得冒犯。
但她忘了,风隼喝了酒,看见床上的人,只觉得精虫上脑,想也不想就翻身上去了。
当他压在小翠的身上,小翠忍不住挣扎尖叫。
风隼经验丰富,男人女人一摸就能摸出来,觉出手下感觉不对,再被小翠的叫声一刺激,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一把将小翠摔下床,揪着她的领子,红着眼睛问道:“淳儿呢!”
小翠抖抖索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贱婢!”风隼似想到什么,脸色铁青得厉害,掴了她一巴掌,起身就往外走。
寂静的胶州王府,很快变得灯火通明,府兵们都活跃起来,开始大肆搜府。更甚者,还派人从前门,后门仔细搜索。
淳儿最终在后巷子里,被人堵住了,当时,他被围死在一条死巷子里,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一片灰败绝望。
风隼剥开层层人群,来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神是阴郁的,嘴角却挂着笑容,语气温柔,“乖,回去吧!”
淳儿又回到了原来的小院子里,但这次,没有了小翠。
小翠被杖毙了,尸体挂在王府的大树上,以儆效尤。
小翠毕竟还年轻,只知道自己同情这少年的遭遇,却不知道此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她或许想过,终究选择了帮助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套行为准则,来帮助人衡量取舍。
风隼带着淳儿去看小翠的尸体,淳儿当场晕倒了。
风隼亲自将他抱回屋子,此后,好几天没来看过他,淳儿的逃跑,终究是惹恼了他。
这件事,还牵连到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墨烟。
风隼以看管不力为由,将他杖责二十。
墨烟被打的屁股开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刚能下地,他立即来找淳儿,来干什么,自然是算账。
他只是一时疏忽,人也不是他放的,平白无故就吃了二十板子,淳儿这个罪魁祸首,逃跑的人,反倒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他气不过。风隼他是没胆子找麻烦,还治不了这小妖精么!
他带了自己的心腹丫鬟,怕不够,又在半道上随便逮了个家丁,杀进淳儿的房间。
他揪住淳儿的头发,用力地拉扯着,看见他因吃痛而吸气,墨烟痛快地笑出声来,“你以为我会打你?不,我不打你,打了你,王爷还会打我。我打你,我就是打我自己。”脸色的笑容突然变得尖刻,“但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墨烟狠狠一甩,淳儿便摔在了地上,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隐约可见苍白的脸色。
墨烟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细长的,泛着冰冷光泽,这本是用来试毒的。他挑了一根最细的,这样扎进皮肤里,就不会太明显。
“按住他,塞住他的嘴巴!”
淳儿似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一边摇着头,一边撑着地面,往后退,眼中溢满了恐惧。
但他如何逃得过,那家丁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制住了,又捆绑了他的手脚,方退立在一旁。
墨烟的贴身丫鬟立即顶上了,往淳儿嘴里被塞了一团白布,将他的嘴巴撑得鼓鼓的。
墨烟看着他瞪得鼓圆的眼睛,还被塞住了嘴,平常人到了这个地步,都是很难看的,但是为什么到了他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墨烟蹲下身子,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恨恨地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你这张脸!”他举起银针,用针身在他脸上比划,“我真的好想拿把刀子在你脸上左划一道,右划一道,直到面目全非。”他忽然叹了口气,遗憾地开口,“可惜啊,王爷喜欢你,你这张脸,让他神魂颠倒,是非不分。好了,废话不多说了,咱来玩个刺激的游戏。淳儿,听说你很怕疼是吗?我好想看看,这针扎在你身上,你是什么样的表情。”
淳儿使劲摇头,墨烟却摸着他的脸,微微笑道:“不用怕,你长的这么漂亮,这针即便扎在你的身上,你也应当是很美的,来,让我欣赏一下吧!”说罢,举起银针,狠狠地扎了下去。
淳儿真是痛极了,但他的嘴被堵着,喊不出来,只能发出痛苦地呜咽,眼睛瞪得老大,几乎就要脱出眼眶,身体剧烈地挣扎,却是逃脱不开。
墨烟说对了,他是很怕疼的,以往,那个人在身边,他可以为了她,忘记疼痛,眼下,无依无靠,这种疼痛却似被放大了无数倍,他很痛苦。
拔出银针,针上见了血,墨烟却在笑,神情却狠戾,“淳儿,你可真好看啊!叫你这么好看,叫你把他迷得团团转,叫你逃跑,叫你连累我。”
墨烟像是得了劲儿,一针扎得比一针狠。
淳儿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只能发出绝望地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墨烟像是扎累了,方歇了手,低头一看,针都给他扎歪了。
他撩起淳儿衣裳下摆,露出他腰臀上的肉,密密麻麻都是针孔,血珠一颗颗渗出来,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刺眼,将裘衣都染红了。
再看看淳儿,闭着眼睛,早就虚脱了,闭着眼睛,眼泪流了一脸,惨白的脸混杂着如雨的汗水,像是溺水的人,刚从水里捞出的一般。
墨烟皱眉道:“他怎么了?”
“痛晕过去了!”那一直作壁上观的家丁回答,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其实,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个美人受苦,他还真有点可怜他。无奈,他没有立场帮他。
墨烟嗤了一声,讽刺道:“这就晕了?没用的东西!”
他像是尽了兴,扔下银针,起身就要走。
家丁叫住了他,“墨主子,就这么扔在这不管了?要是被人发现,禀告王爷怎么办?”
墨烟无所谓道:“那就抬到床上去。”
“那他身上这伤?”
墨烟嘲讽道:“怎么?你也被这小妖精蛊惑了?”
那人心中一凛,越发低顺,“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这要是伤口烂了,回头王爷发现,会怪罪于主子。”
“那就上点药,再啰嗦,小心本公子赏你一顿鞭子吃。”说罢,墨烟带着那侍女扬长而去。
墨烟走后,这高大男子这才蹲下身将淳儿抱上床,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微微一愣,眼神却很清明,带着怜悯,“是挺美的,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想起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针孔血印,真是叫人触目心惊。心道,那墨烟也太狠了点儿。摊上这桩差事,他既后悔,又庆幸。后悔的是,帮着一起折磨了这个少年,庆幸的是,这事儿无法避免,他还能回护他一下。
才拿出药膏,淳儿便醒了,见了他,一脸惊恐地缩到床角。
自己不久前才助纣为虐,他怕自己也是应当,男子有些无奈地安抚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之前是没有办法,也难得做下一回,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说罢,他将手中的药,搁在床上,起身往外走。
就在他要走出去的时候,淳儿开口了,沙哑地,祈求地声音,“能不能帮帮我?”
男子身形一顿,诧异回过头,顿了顿,歉意道:“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你已打草惊蛇,如今王府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尤其是你。我只能奉劝一句,利用王爷除掉墨烟,还是利用墨烟阻止王爷,眼前危局和长久之利,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我不是太明白!”淳儿有些茫然,这些对他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那你就忍吧!忍一时之痛,待解脱之时。”
说罢,男子大步走了出去……
淳儿再次醒来,见床边多了一个人,吓了一大跳。
墨烟对他这个样子很满意,“放心,本公子手还酸着呢,没工夫治你。我就是来问问你,痛吗?想去跟风隼告状,请他给你出头吗?信不信,回头我就把你脱光了扔他床上。你还不知道男人跟男人怎么做吧!像那天晚上一样?不,不止的。但我想,你绝对不会想要知道的。”
只要一想到,他外面完好,里面的皮肉造就被他扎烂,墨烟就爽快得不行。但他终究有些害怕,他这么虐待淳儿,要是被风隼知道了……
淳儿看着他,惊恐地摇了摇头。
墨烟暗自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原来你还是听得懂人话的,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我以后就不扎你了!回头我再拿点上好的药膏来,你仔细擦着,别留下了印记,王爷可是会心疼的。”
墨烟走后,淳儿双手抱膝,缩成一团,目光隐藏在帐幔的暗影里,晦暗不定。
汐,我会忍的,只盼你,能早一日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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