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的初阳一点点自逶迤的地平线冒出,不似夏日那般热烈,却带来同样的光明。
赵明月舒坦地窝在马车里,心情因与这样的光明差不离的前路而雀跃,比初见北疆爬坡迈坎的新奇街市还美妙。
进入朱垣城门,俩磨人的妖孽终于分道扬镳。一个由凛帝的亲卫队护送去了谒者台;一个往西郊而出,去处理突发的游民转场事宜。耳根子突然清净下来的赵大小姐表示,若不吃喝一番以示庆祝,都对不起她一路走来费的唾沫星子!
于是掀开窗幔且瞧且比对,很快敲定了一方斜坡下的第一家。赵明月这厢招呼着把式就近驻车,那厢已躬身推门,准备美美朵颐一番了。
明亮的光线乍泄入眼球,赵明月下意识闭了闭眼睛,欲散去那教人发晕的自然黑影。待再次睁开双眸,头顶的黑影消失了,车前双骑的蹄下却多了一团更大的黑影。
一名年过花甲的老者抱着双臂蜷缩在马车前,面色土黄,眼神涣散,痛苦难抑地哼唧着,似乎极为不适。
赵明月撇脸看向一旁的岩峦:“找两个人送他去医馆吧。”
岩峦轻轻地摇头,腹语随即传至:“娘娘,此人并无疾患。”
赵明月一愣:“这是碰瓷吗?”
岩峦微惑,抬臂扶了赵明月下车,继续传语道:“娘娘先到店里歇息,这等小事,属下自会解决。”
“小事?”赵明月蓦地抬肘击中岩峦的小臂,教他指间一松,钱袋重新落入襟裢里。
款款步至老者近前,赵明月蹲身轻唤:“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者眼皮微抬,看清了这位异地贵客身上的衣料后,忽地伸出双手将她的一只脚踝牢牢扣住,哼唧声瞬间升级为哀号。
哟,敢情还是专业碰瓷,经验丰富得很呢。
赵明月顺势搭上他的脉搏,不慌不忙道:“老人家,我略懂医术,切得您通体康健,无病无伤,往马蹄下面钻的胆识更是令大小伙子都佩服。与其做这种受人鄙弃的勾当,不如另选正经营生,也好给子孙积福不是?”
那老者顿了顿,了悟般放开她的脚踝,却将身子佝偻得更厉害,嘶哑着嗓音道:“你这年轻姑娘,长得很是美貌,心肠不料却如此恶毒。我在这坡路上走得好好的,你的马车忽然闯过来碰倒了我,摔得我头昏眼花。你不赶紧送我去救治,竟还要诬赖于我这六十多岁的老人。”
“你才诬赖人呢!”清漪按捺不住地气哼哼抢白:“我们的车走得稳稳的,也不快,还是上坡,怎么就碰着你了?你想讹诈,选个下坡路才更能颠倒黑白吧!”
她这话一出口,围观的人群便是一阵骚动。本来天然分成的占比平均的三派,眼看便由不认同与观望转向了同情弱势。
老者眼中的黠色更盛,胸膛开始明显起伏,大进大出地喘息,一副被气到的模样:“照你这小丫头的意思,老叟走了一辈子路,还比不上马车稳当吗?”
大部分人都随着这挑不出毛病的一句而点头,看向赵明月的目光旋即浮出几分斥责意味。
赵明月回头瞧了瞧,马车已被一股不明人群包围,个个眼神不善,似乎只要她上一秒准备登车扬长而去,下一秒便会连人带车交代在这里。
环顾不见岩峦,只水复带着八名赤卫把她与人群隔开,赵明月眉梢微挑,朝清漪翘了下唇角。
后者会意,转脸对老者笑道:“老人家,刚才是我头脑不清楚,您别在意。我们现在就送您去医馆,抓紧检查伤痛,以免留下遗症。”
前倨后恭的态度惹来一片嘘声,老者更是捂着胸口连连摆手,一脸惊恐。人群便如水入沸油,砰然炸锅。
“真想救人吗?送人去医馆还是阎罗殿呀?”
“当着大伙儿的面都这么凶恶,把人带离开了还得了?!”
“不能让他们带走老人家!”
也有少部分息事宁人的声音劝说赵明月破财消灾,不过很快被咄咄热血之声湮没。
赵明月静睇义愤填膺的一张张面庞,直叹碰瓷大业渊源之久远、场面之星火燎原。得亏此际网络尚未发达,不然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呢。
众人愈演愈烈的讨伐场面下,老者抽搐得也越发带劲,眼看着便要厥过去。这时,一道高亢的女音兀地响起,炸得赵明月耳蜗发紧。“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不过是出门溜个步,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真是造孽哟!”
每一个碰瓷的瘦老头背后都有一个能哭会喊的胖大妈吗?这般没有创意,如何能敲诈到更多的钱?!
赵明月觑着从人群中挤进来,一面听几个目击者详述事情经过、一面将哭喊节奏控制得炉火纯青的中老年女同胞,再次惊叹高手在民间、传统技艺不可小视。
大概是赵明月的表情太过平静、眼神十足淡漠,复被自己面前的冷峻卫侍所慑,胖大妈前一瞬还准备往她身上扑的架势生生止住,粗壮的腰身出离灵活地一扭,毫无痕迹地将哭音由撕心裂肺扭作期期艾艾:“你这个憨瓜哟,教这大户人家的车马碰着就碰着,咱们自认倒霉,回家养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是了。你眼前非要跟他们较真,不是自讨苦吃吗?”
说着就要扶老者起身离开,不意外地便给近处几名青壮男子拦下,口中直道:“不成!不能再纵容这些恶势力,一定要同他们抗争到底!”
清漪躲在水复身后,挡在赵明月脸面前,忽地把咬得咯吱作响的小米牙一掩,侧颊朝她家小姐弯唇轻声道:“小姐,孩子。”
赵明月正定睛眺望街道那头高高扬起的一幅幌子,闻言亦勾了嘴角,垂眸向胖大妈道:“大娘,你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明指一条你我都方便的路子吧。”
胖大妈抹了抹眼睛,既委屈又无奈地哽咽道:“我跟我家老头子无儿无女,只靠着几分地糊口,手头时常短缺。眼前他误撞上贵人的车驾,老妇也不敢耽搁贵人时辰。但求贵人可怜,赏我们老两口百八十两金银,好给我家老头子细细调理。”
她这一番说辞可谓声情并茂、感人肺腑,若不是瞄见外圈数人不敢苟同的神情,听得他们对于故技重施的嗤声,接收到他们投往自己的警示目光,赵明月怕也要被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