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顾灵芷抱着双臂，道：“想好了？”她说：“不看一眼？”

邱立岳瞥她一眼，仰头看着被他高高举起，捏在手中的竹筒，冷声道：“这样害人的东西，不是扔了更好吗？”

顾灵芷抱臂笑道：“倒也不见得。我觉着，拿到黑市上，也许能卖个好价钱。拿了这笔钱，可以远走高飞，去遥远的地方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邱立岳听得她此言，不由笑了，“顾姑娘真是好盘算。”

“过奖。”顾灵芷笑道：“我就是提个建议。”她脸上神情一派轻松，只在右肩不时抽痛时，皱着眉头伸手揉一揉。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不妨事。”顾灵芷道：“练武之人，皮糙肉厚。”

邱立岳知道她这话不过是安慰自己而已。顾灵芷与他提起这事时，半分不曾提及那夜她经历了什么。但邱立岳一路跟随顾灵芷来到此地，闻到这处残留的血腥味，看见这山壁上留下的刀剑痕迹，又见到她衣衫下偶尔露出的绷带，以及手臂上伤痕，便可猜想得到，那夜在此曾经有过怎样激战。

“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如何？”顾灵芷不服气，挑眉看他，挥了挥手臂，“你和我打一架……哎哟……”她用力过猛，扯到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仍是咬牙撑着气势，把后面的话说完了，“打一架你就知道我厉害。”

邱立岳见她这要强的劲头，不由哄孩子一般，连连道：“行行行，知道你厉害了，行吧。”

“行。”顾灵芷一边揉着伤口，一边倔强地回了一句。

邱立岳缓缓放下举高的手，将那竹筒横放在手中。

顾灵芷瞥他，“还是决定看了？不扔下去了？”

“好歹看一眼吧。”邱立岳神情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道：“你这般费劲抢到这东西，又拼了命地护下来，我若是一眼都不看就扔了，岂不是白费了你的一番心血？”

“你想看就看，别给我扣高帽子，”顾灵芷道：“我不吃这一套。”

山洞间水汽重，又是深夜，幽冷的山风带着水汽一点点往她衣服底下的伤口钻。她有些吃不消，一手轻扶着山壁，轻咳了两声。

邱立岳扭头，道：“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你身上的伤……”

“没事。”顾灵芷摇头，“只有这里是最隐蔽，最安全的。”

邱立岳看了一眼四周，确实如顾灵芷所说，平台上方虽然有个坑洞，可他们站的位置在旁边往下一点，是个凹陷得更深的山洞，对开便是对面山峰悬崖的瀑布，水声呼呼地伴着山风在耳边呼啸。除了他们离得近，能够听得见对方说的话，旁边都是峭壁，不可能有人偷听，往远一些，在那平台或者坑洞上，只怕都听不见这里说话的声音。

他脱下外衫，给顾灵芷披上，又横身往洞口的位置站出一点，挡住吹来的山风和水汽，然后就着外面瀑布映出的月光，缓缓打开小竹筒的盖子。

风声呼啸，水声轰鸣，如同万马在耳侧奔腾，内心却是万籁俱寂。今夜月朗星稀，澈亮的月华沿着山崖的一侧倾泻而下，将面前的瀑布和水流映得清澈透亮，恍如一条柔软的银绸，散漫地挂在嶙峋的山石上。他一手握着竹筒，拇指与食指紧紧捏着那一方丝帛的一角。

丝帛上面的字与印鉴，清晰得入骨。

邱立岳将上面的内容逐字逐句读完，又将那丝帛重新叠好，塞入小竹筒内，盖上盖子。他握着竹筒转身时，看见顾灵芷斜倚着山壁，目光空茫，似在兀自出神。可她见他转过身来，知道他是看完了，便回神朝他一笑。

“看过了？”顾灵芷笑着问他。

邱立岳点头，又问道：“你不问我的打算？”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我既然特意把这东西留起来，又带你来看，就是……”顾灵芷说：“我方才也说过了，你有权选择。”

那日夜里，她在殿阁中的确已经打开竹筒，看过里面的内容。那天的局面太过危险，她不能保证这东西落入其他人手里会引发什么效果，所以带着东西往悬崖这边跑的时候，已经存了到最后关头将这东西丢了出去的想法，打算让这个秘密就此深深埋在底下深潭之中。

邱立岳缓缓低头，握紧了手中那竹筒，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人影。邱家每一个人的面孔，都那样清晰。

他要找的真相，他终于是找到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爷爷与父亲一定要他送东西到方家，一向酒量不错的他，又为何会醉了。当他醒来之后，天地就都变了。后来，方家也出事了。

许多事情不过是散碎的片段，看起来毫无关联，可如今某个关节打通后，所有事情便像散乱的竹片被绳子重新串了起来，连成一卷新的故事。在那醉酒那夜，他曾经恍惚听见姑姑与姑丈说起韩王。

这是他长到如今的岁数，第一次从邱家人的口中听到那个名字。他那时并没有想到，那个已经湮灭在历史中的王府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谈到的那些生死，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的生死而已。

可他记得，姑姑曾经说过一句话，与顾灵芷说的一样。

他应该知道，而且有资格选择怎样去做。

可惜不管邱家人，还是方家人，如今都早已成为一抔黄土。无数人为了这个秘密，拼死拼活地去争。

“这个东西一旦出了这里，一旦被人得知，”邱立岳看向顾灵芷，“一石卷起千层浪。”

顾灵芷轻颔首。这就是为什么她虽然看过里面的内容，但绝口不提，而且把这个东西藏起来的原因。

“如今的大魏天子……”邱立岳缓声道：“也许算不上是个好君主，现下也谈不上是个好世道，可是……”

他当真要借着这一封遗诏，将所有东西毁去吗？毁掉所有人的平静，毁去无数人的家园，赔上更多的性命与鲜血。他不知道他会得到什么，但他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这样的局面，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顾灵芷轻笑道：“这是个不容易的选择，但……”她道：“我想你是最适合做出最终决定的人。”

“决定？”邱立岳轻摇头，道：“我有什么立场，又有什么资格去决定……”他缓缓抬眸，道：“他人的生死？让他们为了我拼命吗？”他一笑，道：“也许他们为之拼命的，不是我，而是他们的将来，他们要的荣华富贵与封官进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