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啊,”顾灵芷笑道:“你倒是看得蛮清楚的。”
邱立岳无力一笑。亲人的去世,他数次历经生死,还曾亲眼目睹赵王谋逆失败,残酷地将一城百姓拖曳入炼狱,他如何还能不清楚这些争斗的本质,以及它们带来的一切。
死亡、战火、无止境地厮杀,将会如同燎原的星火一般,燃尽大魏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将一切变成荒原,也许才有了所谓的新生。他无法决定自己血脉里流淌怎样的鲜血,但他很清楚自己无法承担起怎样沉重的职责,背负那些沉重的东西,所以……
“我姓邱。”邱立岳缓缓道:“我是邱家的人。”他抬眸看向顾灵芷,道:“这个东西与我无关。”
顾灵芷静静听他说着,视线轻轻往竹筒上一掠。
“这个东西不该存在。”邱立岳转头看向对面山崖上飞流直下的瀑布,缓缓将手中的竹筒伸出去。
底下,是天阙山密集交错的水流形成的深潭。
“你要是扔下去,被人捡了怎么办?”顾灵芷在他身后,淡淡提醒道。
“要是寻常的竹筒,也许会被人捡了。”邱立岳握着竹筒转身,道:“可这竹筒是金子所造,只是外面包了一层竹衣而已。”
顾灵芷满意地一笑,“脑子很清楚,看来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脑子一热。”
“多谢顾姑娘提醒。”邱立岳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是真的想好了?”顾灵芷道:“有了这份诏书,别说为邱家做什么事,便是你想查出谁害了刘安和一家,还有……”她道:“很多事,你都可以做。”
“但会有更多人为此丧命。”邱立岳道:“刘家的事情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也……”他垂眸道:“无能为力。”他淡笑着看向手中的竹筒,道:“这份遗诏并非是万能的,要想用它,得要背负更多。”
邱立岳转身,迎向被夜风吹来水雾。扑面而来的凉意,侵入骨髓时,带来彻骨的清醒。
夜色下,一个小小的竹筒划过一道弧线,穿过朦胧的月光和氤氲的水汽,越过被风掀起的水雾,朝着底下的深潭坠去。它从一个小黑点,逐渐消失,直至看不见。附近水声隆隆,甚至遮盖了它坠入深潭时发出的声音。
一切,复归最初。夜风还是那样带着深夜山间的冷意,飞流直下的瀑布仍然在山崖上呼啸,水汽笼罩着他们,淡淡的冷意环绕在身侧,他心中一片澄明。
“顾灵芷。”
认识以来,邱立岳第一次喊了顾灵芷的全名,他道:“你说我有选择,你把选择权交给我,哈哈哈……”他大笑道:“你也不是个善人。你算计过,你知道我最终会这样选择。”
邱立岳垂眸道:“我仍旧是无法选择,仍旧只能被选择。”
“多谢。”顾灵芷挑眉轻笑,“为我自己,谢过你的夸奖。为大魏百姓,谢过你的……”她一顿,道:“放下。”
“我放下,是为了放过我自己。”
顾灵芷耸肩一笑,道:“这可是大道理,很多人知道,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大道理。”
“别这样看我。”邱立岳道:“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愿意再看山河烽烟乱,也不愿意再看到百姓因为这些权斗而生灵涂炭。”
“赵王那时的例子……”邱立岳说着,轻轻阖眸,他仿佛又看见那一个炼狱一般的夜晚,无止境的爆炸声,伴着无数百姓的哭嚎和惨叫。暴雨如注,浇不灭冲天的火光,还是兵戈之声。
“我已经看够了。”邱立岳重新抬起头来,脸上却有笑意。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灵芷问得认真。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邱立岳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份先帝遗诏,要将那位置传于他的先祖,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回到康王府上去,只怕怎么住着也不舒服。
“那个东西虽然扔了,”顾灵芷瞥他一眼,“可还有一些东西,不是这么容易可以抛掉的。”
邱立岳敛眸。
他的真实身份,还有那些妄图找到那份遗诏的人,定然不会对此事轻易罢休。
“还是走了吧。”顾灵芷道:“远走高飞,从此离开这里。”她神色严肃,“你的身份,我能查到,别人也可以。”
于是,便有了顾灵芷拜托玉娘帮着给邱立岳搭线,让他远离中原一事。只是这件事还没办成,顾灵芷就被大理寺以盗取先帝遗诏的罪名抓了起来,直接关到天牢去了。
出了这件事后,邱立岳哪里还能安心离开,找过顾嘉乔后,他就来了倚翠苑。玉娘虽然不知道内情,但顾灵芷与她相托时,说这事越快越好,邱立岳又忽然来找她,说不愿意离开,倒是叫她有些为难了。思索了一阵,玉娘道:“灵芷的事我也听说了,我不知道你留下来能否帮上什么忙,但她既然托了我这件事,我定然是要尽力给她办好的。你若要留下,或者晚点走,那是你的事。”
“多谢。”邱立岳道。
窗外雨潺潺,这一夜的雨,直像是要下到天明去。京城郊外的兰苑,小屋外的兰草被雨水洗刷得透亮,便是在深夜之中,也散发出幽幽的墨绿色光芒,与屋内的烛火遥遥相对。相比屋外绵绵不绝的雨声,屋内显得尤其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两声跳了两下,发出“噼啪”的声音。
裴书君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穆霈云。大约一个时辰之前,他应顾嘉乔之求,带他来找穆霈云。顾嘉乔疑心顾灵芷被关到天牢与穆霈云有关,可穆霈云的态度却让人有些恼火。
“你说,”裴书君淡淡道:“公事公办?”他眉头冷冷一挑,“是怎么个公事公办法?”
“大理寺审查,该如何便是如何。”
“你这话唬别人可以,但在我这里行不通。”裴书君冷冷道:“你我都清楚,大理寺虽然有所谓的证据,可程良弼一直没有坐实顾灵芷的罪名,只将她关押着。对此事,陛下一直都只压着不提,没有明确表态。”
裴书君见穆霈云不出声,便继续道:“大理寺不结案,是因为有陛下的暗中授意。你先前协助大理寺少卿俞政查案,后来又跟着程良弼到北渊宗去拿人。”他目光幽幽转冷,“别和我说你不知道内情,即便不知道,我也不信你猜不到。”
穆霈云视线越过开了一半的窗户,落在屋外那一丛丛兰草上。
“你答应了陛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