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可忙?”玉莹一边被这父女俩布菜,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康敬绎稀哩呼噜喝完一碗粥,接过帕子抹抹嘴:“不太忙,怎么?”
玉莹道:“快到端午了,宫里按往年的惯例是要设宴的,问问你的意思。”
康敬绎奇怪地看她一眼:“既然是惯例,就照着做便是,你拿主意,不用事事都问我。”
玉莹接过盛上了粥的碗,递给他:“宴会铺张浪费,这些年大楚战事不断,国库开支紧张,开源固然重要,节流也不可放松,或者今年就不办了。”
康敬绎边吃边点头:“也行,过了端午很快又是娴儿的生辰,接连摆宴也不恰当,就让御膳房做些粽子,到端午那日诰命夫人入宫觐见时,你赏她们就是。”
玉莹答应着,迟疑了片刻,又说:“娴儿的生辰,或者也不做了吧,小孩子不过爱玩爱闹,过不过生辰都不要紧,省得又张罗半天。”
小康敬娴闻言抬起头,声音娇滴滴地说:“娴儿不过生辰了,娴儿要和父皇一起玩。”
玉莹向来节俭康敬绎是知道的,可听到连女儿都这么说,一时心里既是感动又是自责,自己没法让她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还要委屈她们节衣缩食,连生辰宴这种一年一次的东西也要裁了。
“你们……其实可以不必这么苛待自己,娴儿是公主,生辰还是应该办,不用请太多人,把从前那些人叫上,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也好。”
玉莹笑着摇摇头:“谈不上苛待,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眼下就先记账,这几年该给娴儿的东西,等她将来出嫁的时候,再添一成利息,一并押到嫁妆里。”
康敬绎:“……”
玉莹笑吟吟地问:“不好?”
康敬绎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了:“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你……唉,随便你吧,本来也没穷到这步田地。”
“穷不穷,节俭一点总是没错的,”玉莹一边给女儿擦嘴,一边说,“眼下省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非办不可的大事。”
“什么大事?”康敬绎好奇地问,刚问完,脸色就微微一变,想到了什么。
玉莹莞尔:“我哪知道什么大事,早作准备,到时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康敬绎表情复杂地看了她几眼,玉莹神态如常,一点儿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好吧,就依你说的办,端午和娴儿的生辰都不设宴了,到那日朕早些过来,陪陪你,也陪陪娴儿皞儿,”康敬绎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去批奏折,“西北战事刚结束,许多事一时半会儿理不顺,陪你们的时间是太少了点,对不住。”
玉莹笑着上前替他整理衣冠:“只要你心在这里,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去吧,我叫小厨房炖着鸽子肉,晚些时候再给你送过去,别太累了。”
康敬绎答应着,带着杜衷全走了,小秋这时才抚着胸口上前来,惴惴道:“可吓死奴婢了。还是娘娘有手腕,事事替皇上着想,皇上哪还分得出心去喜欢别的女人。”
“本宫替皇上想得多想得少,该来的都会来,”玉莹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秋,你要记住,不要试图去关住一个男人的心,因为根本关不住,与其白费那功夫,折腾得自己心累,不如做好该做的事,男人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移情别恋。”
小秋心服口服地点头不止,但又忍不住问:“那要是遇上没良心的呢?”
玉莹眉毛抬了抬,翻个白眼道:“那就是你当初瞎了眼,跟错了人,还能怎么着?”
借小秋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说康敬绎是个没良心的,于是主仆俩一个淡定一个不淡定,都假装不知道前朝愈演愈烈的“劝纳秀女”风波。直到六月的一天,程奉仪入宫来请安,带来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坏消息。
“皇上答应今年秋天选秀了。”
玉莹正在习字,闻言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继续写。
程奉仪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还这么平静?皇上从前不是一直坚持不选秀吗,怎么……你和皇上闹别扭了?”
“没有,姐姐多心了。”玉莹写完一幅“日月同辉”,笔一搁,绕过书案,“坐吧,小秋,看茶。”
程奉仪气得笑出来:“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茶?”
玉莹淡然一笑:“要不然呢?天要下雨,皇上要选秀,我不吃不喝就拦得住了?这么大的后宫怎么可能只住我一个人,皇上同意大臣们也不同意,大臣们同意,康家的列祖列宗也不同意,横竖不是什么高兴事,我何不让自己过得舒坦些,省得新来的看了我,还觉得自己多了不得,能把我气死了爬到我头上去。”
程奉仪唉地叹了口气:“本以为皇上能对你专情,谁知竟也不能免俗。”
玉莹笑而不语,招呼她坐下喝茶吃点心,商量着给王氏送点小衣服长命锁什么的,翻过年去年娇娇及笄,紧接着也该与徐诚完婚,新婚贺礼也该提前准备,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只不再提选秀之事。
从万晟宫传回来的消息是,选秀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五——万家团圆的佳节,却要有一大帮女人来和自己抢男人,玉莹只觉说不出的好笑,现在都六月初了,康敬绎还没把这话对她摊开来说,难不成打算瞒着她选?
倒也不是不可能,皇帝选妃这种事,要么太后在,要么皇后在,总之没她这个皇贵妃什么事——而且,指不定这次就选了个皇后呢?
康敬绎不说,玉莹也就装聋作哑,看他能瞒到什么时候去,可她能忍,程奉仪却不能忍,尽管也知道身为帝王,是绝不可能一辈子钟情于一个女人的,专一对于男人来说本来就是个笑话,对于皇帝来说,专一更是家国江山的不幸。
程奉仪替玉莹抱不平,连累得杨琼每天看着她的脸色都心惊肉跳的,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康敬绎:“皇上为何不把实情告诉娘娘?万一娘娘想岔了,反而埋怨皇上,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不能告诉她,”康敬绎立刻驳回了他的话,“公琪,你是她领回王府来的人,她的性子,你应该也很了解,如果她知道我们挖了这样一个坑,肯定会反对,但是这一次的事绝对不容有失,既然明知她不会同意,那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她知道。”
杨琼默了一下,不要命地问:“其实皇上就是拧不过娘娘吧?”
康敬绎竟然也厚颜无耻地承认了:“对。”接着又贱贱地说,“咱们君臣这是同病相怜,心有戚戚啊。”
杨琼哭笑不得,康敬绎又问:“郭茂那边有最新的消息没有?人什么时候来,你一定得盯紧了,不过也别走漏了风声,这事必须得解决,否则后患无穷。”
“是,臣明白。”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中秋临近,各地的秀女也都陆陆续续到了京城,玉莹前几天还坐立不安,到了中秋的前一天,心反而定了下来,该做什么照旧做什么,康敬绎处理完朝政后到耀华宫来和她一起用晚膳,席间也全然不谈选秀的事。
等饭也吃了,茶也喝了,眼看着天色暗下来,杜衷全进门来问:“皇上,今晚可是就歇在耀华宫了?”
康敬绎正在给小康敬娴剥橘子吃,闻言抬了下头:“什么时候了?”
杜衷全答道:“外边儿打更,已经亥时了。”
康敬绎眉毛动了动,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怀里的女儿,然后抬腿下榻:“亥时了,朕该回去了。”
玉莹一阵好笑,从来只有自己撵他走的,这还是第一次他自己想走。
想归想,也没说什么,倒是小康敬娴舍不得死扯着他的衣摆:“父皇别走。”
康敬绎洁了手,布巾扔回盘里,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娴儿乖,明晚父皇再来陪你们。——对了,玉莹,朕有个事忘了跟你说了。”
“何事?”玉莹满以为他终于要说选秀的事了,却听康敬绎说:“明天是中秋,你带着娴儿还有皞儿,到宫外去走走,朕记得从前你爱吃周记的麻圆,还有绿豆酥,去买点,晚上赏月的时候吃。”
小秋嘴快,抢白道:“这点事奴婢吩咐人去做就是了,何必娘娘亲自跑一趟。”
玉莹却面带微笑,不温不火地答应:“好。”
康敬绎认真地看着她,玉莹笑得很浅,那神情直像是洞察了一切,却又隐而不谈。
康敬绎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便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玉莹,朕向你保证,今晚,还有今后的每个中秋、除夕、元宵、端午……朕都会陪着你过,你要相信朕。”
玉莹莞尔,轻轻点头:“好。”
康敬绎将她的手捧起来,吻了吻,然后转身离去。
八月十五这天一大早,玉莹就带着一双儿女出了皇宫。她特意选择走常顺门,避开了与秀女们打照面。
对此小秋仍然是十分不理解,从头一晚上开始就义愤填膺,到这会儿嘴还撅得能挂个油瓶,嘟嘟囔囔地道:“娘娘是后宫之主,怎还要避着那群小贱人走路,就该走光明门出去,把她们好好教训一顿,省得以后人进宫了,没点眼色,不定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玉莹对她真是没辙,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小秋,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本宫知道你忠心,可是你说话做事怎么总不过脑子,皇上既然不想让本宫知道,本宫当然要避嫌,真像你说的那样,本宫跑到光明门前去大吵大闹一番,这不是当着别人的面抽皇上的耳光吗?外头那帮大臣本来就对本宫有诸多不满,咱们还可这劲儿地往刀口上撞,你是唯恐你家娘娘倒得不够快吗?”
小秋被她这么一说,又耷拉下了脑袋,蚊子样哼哼道:“奴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得下咽不下都得咽下,你以后要是再这样口没遮拦做事嚣张,迟早会害了本宫,本宫只有把你送出宫去,另找人来伺候了。”玉莹板起脸来严肃地道。
小秋吓一跳,赶忙跪下去:“娘娘息怒!奴婢不敢了,奴婢以后一定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玉莹叹了口气,撩起车帘向外看去。
天空一碧如洗,想必今晚的月亮也会格外明亮,就不知到时候陪在自己身边赏月的人,究竟会是谁了。
这边玉莹出了皇宫,那边秀女们也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入了宫。秀女入宫只能走偏门,但是要到万晟宫,必须得经过光明门,内务府于是将等候区设在了光明门外,来自五湖四海的上千名妙龄少女大的十五六,小的只有十二三,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一个个春光满面,小声交谈着,对中选充满期待。
她们中有中原各州的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幼妹,也有东阊等国的公主,呼蒙托儿的公主也赫然在列,只不过因为风俗的关系,这位公主轻纱掩面,很难看清真实面貌。
不乏有中原的千金小姐上前去搭讪这位战败国的公主,有的抱着交好的意图,有的则纯粹为了羞辱人家,无论哪一种,呼蒙托儿公主一律不搭理,低着头坐在椅子里,身边的侍女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们公主初来乍到,水土不服,需要安静休息,请不要来打扰。”
碰了一鼻子灰的中原小姐们纷纷撇嘴,露出一脸不屑,然后各自走开了。
虽然是盛夏时节,但公主却包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有些没精打采,不时地闭上,似乎真的不太舒服,身旁的侍女很担心地一直轻轻抚着她的肩。
太监一次次地来点名,等候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轮到了呼蒙托儿公主,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迈过光明门的门槛,跟着其他秀女们一起走向万晟宫。
康敬绎身着紫金龙袍,端坐在殿上,秀女们依次站成一排,杜衷全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人上前见礼,康敬绎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不作任何表态。
“呼蒙托儿公主妲娜利亚。”
康敬绎玩着手里的鼻烟壶,嘴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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