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佑之沉默不语。龙淮君会得虽多,可他府上却不缺什么。他也不愿龙淮君一女子去和丫鬟仆人混迹在一起。这个时代,礼教大防,男女有别。女子养在闺阁,唯嫁与夫家;出来讨生活的女子,能做的事不多。
许多女子沾染上风俗气,从此便在烟花柳巷、勾栏瓦舍中沉浮一生。大户人家的子女,虽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也难得一份正经的差事。
沉吟片刻,他道:“龙姑娘,寒冬将至,北方眼看着又要打起来了。过段时间,朝堂便会征兵,到时,每家每户,都会择一男丁应征。安家唯有安于法一介书生,他若参军,母女俩就无所依靠。还要靠你照顾,届时,你可顶替安于法之职,来我府上做个账房。账房不必抛头露面,且清净无争。思来想去,再合适不过了。”
郭道平日有所思的看了眼父亲,似乎明白他的用心。他偷偷打量龙淮君,瞧她的脸色。
龙淮君闻言,轻笑起来,颔首轻声说道:“谢谢啦。”
郭道平一愣。
……
出门时已至黄昏。
从正门而出,安于法却已在门前等候着。安于法见她出来,不由得问道:“龙姑娘,你果真拒绝了?”
“嗯。”
“为何不嫁?”他不明白。
“不能嫁。”她道。
为什么不能嫁,龙淮君没说,他也不便问。但终究觉得是一件憾事,遂叹了口气。
“好……不嫁便不嫁,咱们回去吧。”
龙淮君点点头。
一路无话。
龙淮君静静的走在一旁,安于法理亏,虽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其实并不是害她,但终究有愧。
自己的差事,是龙姑娘换来的。所谓一饮一啄,环环相扣。安于法收留了龙淮君,但却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恩情。
反倒是如今托龙淮君的福,他被郭佑之看中。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但面子所在,又难以启齿道谢。
孙婆婆厨房上飘起炊烟。穆桂芝在灶房做菜,听见脚步声,出门来看。看见安于法身后的龙淮君,喜笑颜开:
“姑娘回来了,快屋里坐吧。”
“青苗和孙婆婆呢?”安于法见屋外空无一人,问道。
“孙婆婆早上带着青苗出去去了。”
“她们出去玩吗?”
“不知道,孙婆婆没说。”穆桂芝摇摇头。
“我去把她们叫回来。”安于法道。
“我也去。”
龙淮君道。
安于法站在田垄上高喊三声,无人回应。他道:“我去右边,龙姑娘去河边找找。”
龙淮君点点头。
走过数十亩稻田,这边山壁高悬,其下缓坡处生有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下是一条小河,小河对岸一块较高的平底上,伫立着一间小庙。
庙青瓦白墙,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四边墙角下生着乱糟糟的野草,久无人打理。
站在庙前,她神情恍惚。
她便是在这庙里被穆桂芝发现。据穆桂芝说,她从庙顶上摔下来,衣袍尽损,昏迷不醒。但身上却安然无恙,没有伤痕。
也难怪安青苗会觉得她是仙女了。哪有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完好无损?但她知道,可能是因为自己腹中的那一股真气,保护了自己。
那真气如今随着她半月的休养,逐渐壮大,也并不用她运行什么口诀心法。她一开始还会觉得四肢冰凉,头晕目眩。但自那真气出现,她已经好很多了。
她想,如果她不去管体内的真气,就任由它发展壮大。十年后,她就该无敌于天下了吧。
她从未见过其他的武林高手。孙婆婆年老,功力虽在,但是已经不能运用自如。她还能拎起烧火棍,但也已拉不开她的那把弓了。
曾经问过孙婆婆,她也说:
“我练了五年武功,师傅才把这弓送我。这弓力大,一般人可拉不开,能拉得开这把弓的人,力气上已经算得上三流的高手了。若外加一身绝技,在江湖上也是混得开的。”
因此她算知道,自己这半月的休养,已然超越一般人五年的成果,成了个三流高手。她不免觉得,自己不是凡人。
这样一想,她不禁摇头笑了笑。
我是小龙女啊,当然不是凡人。
庙是什么庙?庙匾陈旧,上书字体已经掉色。但隐隐约约还能看得见“土地庙”三个字。
农村拜神,多拜土地。
以前也拜女娲,女娲是管爱情嫁娶的神。可惜那个年代男女的浪漫,如今已被饿死了。
她没想进去。她知道,庙里正对面就是一个高台,高台上立着灰头土脸的土地爷,旁边是香炉灯盏,都已经废弃多年。
屋顶上还有一个大窟窿,是她半月前砸碎的。期间她曾经好奇,来查探了一番。就是普普通通的破庙,破得没有水分。
因土地渐渐荒芜,人们都不爱拜祂。土地庙摇摇欲坠,也没人来修,孙婆婆和安青苗八成也不会在里面。
她摇摇头,正想延着河往下游去找。忽然鼻翼耸动,却顺着风闻见了一股子血腥味儿。
屏气凝神,似乎从庙里传出一阵闷哼。
……
孙婆婆总归是混过江湖的人,防备心重。上次她被烧掉安于法家的那个贼打了一掌,一直耿耿于怀。
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虽老了,却不迟钝。假如真是个贼也就罢了。但从县府衙门里得知那很有可能就是辽人卧底中原二十年的裘千尺,她便一直将这事铭记在心。
辽人报复心极强,心狠手辣,且是梁国大敌。她既害怕裘千尺再暗中报复,又担心裘千尺趁她不备,攻击安于法一家。
半月前的那次遭遇。裘千尺一开始就埋伏在安于法家中,她的目标就是他们一家,只是被她撞破,没有得逞。
她不敢想,要是那天她没有去安于法家,安于法一家三口会是怎样的结果!
想到安青苗那个小丫头稚嫩讨喜的小脸,她就后怕不已!
是以,她每天拎着烧火棍在附近转悠,就是为打探裘千尺的踪迹。而半个月来一无所获,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她年轻时勇猛大力,一口真气在身,抡起烧火棍无人可挡。但如今已年过六旬,脚步不如年轻时灵活,力气也大不如前。
那裘千尺据说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都是年过六十。但那裘千尺用的是掌上的功夫,使起来轻巧。真的打起来,她是要吃亏的。
今天她也趁着天晴出来巡逻。
到了河边,发现一人鬼鬼祟祟的从庙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她气血上涌,当场认出那人:
“裘千尺!”
她怒吼道。
裘千尺见她认出自己,一惊之下躲进庙里。孙婆婆跟着踹开庙门,冷笑道:“你可让老身好找啊!”
她怒起来面目狰狞,眼睛圆瞪,一根黑铁般的烧火棍立在身旁,如同怒目金刚。
裘千尺灰头土脸,身材矮小。一身灰袍,站在庙中土地爷的泥塑下,如同一个土行孙,阴恻恻的盯着她笑起来:
“咯咯咯……”
“老贼婆,你笑甚么!你以为你这个丑八怪笑起来很好看吗!?”
“咯咯咯……”裘千尺却只笑不语。她脸色通红,似乎在使什么内力。
“妖婆,看打!”
孙婆婆双手抡起手臂粗的烧火棍,扭转腰身,摆动上肢,使出一招横扫千钧,从右至左向裘千尺扫去。
那裘千尺腰身一折,上身边向后倒去,同时脚往后撤一步。躲开烧火棍的横扫。
挺起身来,她咯咯一笑,孙婆婆见她突然掀开嘴巴,露出黑黢黢的牙齿,嘴里噗的一声响,一颗枣核咻的射来。
孙婆婆大惊,暗道不好。那枣核如同飞矢,速度极快,令她措手不及,一下打在了她的大腿上。
枣核势大力沉,刺入她的大腿中,令她疼痛不已。
她咬紧牙根,大叫道:“妖婆,你使暗器!”
裘千尺冷笑道:“你打不过我,要耍嘴皮子吗?”
孙婆婆叫道:“好你个裘千尺,你们辽人都这样臭不要脸吗?”
裘千尺怒道:“谁是辽人!”
“说的就是你!你不是辽人,你为什么要给辽人通情?”孙婆婆年轻时就泼辣,骂人决不留情。她已经猜出裘千尺不是辽人,但还要用此法去激她。
裘千尺一口血闷在喉头,叫道:“谁和辽人通情,你血口喷人!”
“你不是和辽人通情,却怎么和他们眉来眼去,暗通曲款?”孙婆婆叫道。
“好你个老婆子,嘴巴着实厉害。我让你瞎扯,我让你下地狱!”
说罢,裘千尺欺身上前,一掌拍出!
孙婆婆大腿受伤,不敢动弹。她要是一动,怕就要重心不稳!她抡起手中的烧火棍,怒喝一声,又使出一招“横扫千钧”。
裘千尺冷笑一声,见她招数不变,便故法重施,一个折腰一个退步,往后倒去。
她一挺身,却见孙婆婆冷笑一声,叫道:“吃我一针!”
却是孙婆婆趁她仰身的功夫,从袖口里射出三枚绣花针。裘千尺见状大惊失色,急骂道:“你耍暗器!”
躲避不急,被三针扎扎实实的刺进了胸口。胸口一瞬间就麻了,竟然是抹了毒!
孙婆婆开心的笑道:“你打不过我,要耍嘴皮子吗?”
裘千尺听她学自己说话,怒目圆瞪,一口心血冲上喉头,喷出口来!
“好,好,好……好你个奸婆子,既然我不能活,我就要你们一家人陪葬!”
裘千尺说罢,闪身冲出庙外。孙婆婆见她离去,当即再也坚持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跪倒在地。
她已久不使这样的功夫,加上半月前裘千尺的那一掌,使她旧伤复发,难以支撑。
她倒在地上,片刻后,见庙门打开,一道灰色柔弱的身影走了进来。她眼睛一亮,当即叫道:“龙姑娘,裘千尺去我家了,快去救人!”
龙淮君心中一跳!
她急问道:“孙婆婆你没事吗?”
“我不打紧,你快去吧!”
龙淮君当即转身,迈开步子,咬牙向孙婆婆家跑去。
“裘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