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门间望得见其中腾起的滚滚浓烟。火光连成一片,映亮了半边天。
耳听着城里随风送来的惨叫声,龙淮君抱着膝盖,静静的坐在槐树上端望夜空,突然想念留在军帐的几本小说来。
动动脚,抻直腰。动作略微顿了顿。坐得久了,一边腿麻了,已失去了知觉。
魏延和王徽之站在城方上,眼望城内那一团鲜艳的火光。
火光中时而露出一两张狰狞咆哮的脸。有人冒着大火惨叫着冲出来,却立马又被几名士兵叉住。要么就地斩首,要么复推回火焰里。
空气里渐渐弥漫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凭人类的嗅觉,多会觉得这是一股香气。即使不放什么调料,也能辨认出那是烤肉的味道。
但这味道却让他反胃。旁边王徽之干呕几声,弯着腰呕着苦水,脸色紫青。魏延拍拍他的背:
“好歹你还是个医师,这种场面就把你难倒了。”
王徽之五官拧在一起,声音干巴巴的:“我是医师,但不是刽子手。”
魏延摇摇头,“你学医的时候,就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吗?这就是战场,死的人不计其数,各种死法也都有。你要习惯才是。”
王徽之闻言头一抬看着他的眼睛,却还弯着腰,撑着膝盖:“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当医生的,总有两点必须要做到。一颗普世怜悯的菩萨心肠,及一颗残酷坚硬的铁石心肠。这样做起医生来,才不至于为难。
既能治得了病人的疾,也能放的开病人的死。
王徽之虽然跳脱,但论铁石心肠,学医仅有数年的他却还差一些。从前他见不得别人流血,是以才从医。
如今上战场,在军里当医师。早晚会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有准备。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而实际情况又要比他想象中更难堪一些。
“你说龙姑娘她到底是心善,还是心狠?”
沉默了一会儿。王徽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魏延一怔,看向他的眼睛。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城下的那一片雪地上,孤零零地站着一株槐树。
槐树落光叶子,树杈光溜溜地在黑夜里伸展。在其中一条较粗的枝干上,坐着一道白色柔弱的身影。
龙淮君就那么一直坐着,已呆了许久。
魏延的视线在她背上停留许久,最后他摇摇头,轻声说道:
“或许是心善吧。”
王徽之抬头望着他,眼里充满好奇。
“此话怎讲?”
魏延摇摇头。
“若是盛世,谁情愿去杀人呢?她若不是心善,又怎么会感到愧疚?”
王徽之一愣,看着魏延直摇头:
“难得你这个酸秀才心思这么细腻。要是把你这心思放在科举上,你何至于二十年来就只博得一个秀才之名。”
魏延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轻轻撇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他觉得王徽之说得也有道理。
反驳吗?无所谓了。
堡垒里火光还在翻腾,却也渐渐平息了。浓烟滚滚,斜入天际。东边天际线上翻出一道朦胧的白线,夜枭“咕噜”两声,偃翅归巢。
龙淮君肩膀上结了些许冰霜,靠着槐树沉沉睡去。
两千人皆是满身血污,从城门里杀气腾腾地步出。郭道平抬手掩住眉头,眺望天际,清晨澄澈的第一缕阳光映入眼帘。
郭道平脚下一顿,却是看见了槐树上那个白色地身影。大战甫止,人人脸上皆是灰头土脸。
身后两千人也不说话,悄无声息的立着,神色恍然,静静望向这边。他们心里清楚,这次的仗又胜了。
又是那个白色柔弱的身影。虽然是不同的胜利,但都有同一人的身影。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生长起来。
孙小小身上盔甲红光更显,上边布满一道道的细痕,只是都浮于表面。她虽然没伤,但也已经累得不成样子。
手上的唐横刀已蜷了密密咂咂的细口。手心磨出的血泡已经破开,血珠沁进刀柄。寒风吹了整晚,手似乎也冻在了刀柄上。
把刀递给檀道济,檀道济亦是疲惫不堪,轻轻接下,也如同要脱力一般。踉跄了两下。
孙小小站在槐树下,欲揽住龙淮君的腿弯,把她横抱下来。
动作太明显,血腥味太重。她一动手,龙淮君便慢慢醒了过来。
愣了一会儿。
龙淮君木然望着孙小小一脸的灰烬。孙小小呆了一呆,手仍举在半空。龙淮君摇摇头,轻声道:
“我自己来罢。”
把满是血污的手收回去。孙小小哈哈一笑,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
龙淮君轻巧跳下,悄无声息的站雪上。望着孙小小狼狈的样子,轻笑着,用手指抚上她的脸,为她擦去一些污迹。
“现在如愿以偿了吗?”
她笑道。
孙小小点了点头,神色却黯然不少,不复刚从军时兴奋的劲头。
“你觉得不错,可能是因为打了胜仗罢。”龙淮君摇摇头。
孙小小定定地看着她,“那我就要一辈子跟着大人打胜仗。”
要说,本来她就是冲着龙淮君的名头来的。
龙淮君无奈一笑。
郭道平头发已焦了一节,身上散发着一股子糊味。他站到一边,对龙淮君拱拱手,说道:“龙姑娘,胜了。”
“胜了便胜了。”龙淮君眺望其后灰头土脸的两千人,叹道:“咱们这两千人,到底还是没少。”
檀道济在一旁笑道:“历经两仗,全歼敌人六千余众,却无甚损伤,实在是千古未有之功绩了。”
魏延拄着拐,这时却也点点头,颇以为然。
“管它功绩不功绩的。咱们现在既然胜了,就赶紧回去罢。”王徽之嘴一撇。
“天又亮了。”龙淮君望着远方,“你们好好洗洗吧,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郭道平你头发都焦了。”
郭道平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却搔下一把焦黄的发丝。
众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此时,烟消云散,雪原上冰洁苍茫。
天已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