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又回到无声的记忆轨道上,赵磊下意识地循着梦境的轨迹,撕开回忆的创口。
十年前。
赵磊被父亲的抱在怀里,他手上是母亲的鲜血。父亲撕掉一节明黄色的袖口,给将他的手擦干。
“别哭。”
父亲尽力哄着他,但并没有唤他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即使是最软弱的部分也充满了皇室的威严,这种威严代表着什么他直到成年才渐渐的明白。
不过对于一个十岁孩子来说,这种威严太不合时宜。以至于让他心里产生了怨恨。
赵磊望着地上女人的尸体。母亲的鲜血如同河流,在干燥的灰色石砖地面上慢慢延申,弯弯曲曲,和朱红色的宫墙形成一幅线条奇怪的图景。
“母亲?”
他试着呼唤地上躺着的女人。呼唤了几声母亲,抱着他的父亲一动不动,将他的呼唤置之不理。
接着有嬷嬷进来,用水冲刷掉地上的血迹。赵磊静静的看着她们将母亲的衣裳整理起来,然后把她软趴趴的身体抬起来。
“别动。”
忽然他说。在场的嬷嬷们意外的看向他,然后抬头去征求那个男人的意见。
赵磊挣脱父亲的怀抱,扑到母亲的身体上。他将脸家贴到母亲的胸口上,感受衣服下还未消散的余温。
“磊儿知道,是谁杀了你的母亲?”
赵磊没有回应父亲,他一动不动的趴在母亲的怀中。皮肤依旧温暖柔软,是灵魂还没飘走吧?
“辽人的刺客,那些背叛了我们的人。磊儿,记住他们。”
这种时候难道适合说这种冷血的话吗?究竟是父亲,难道不能多在意一下他的感受吗?
接下来,他一直等到母亲身体慢慢僵硬。触碰着母亲手背冰凉的皮肤,她的手指也渐渐僵硬。
赵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恐惧。于是当那些嬷嬷再一次上前来要收敛母亲的尸体时,他没有阻止。
看着母亲被抬走,赵磊一动不动,坐在地上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父亲的身影挡住夕阳,投下一大片冰冷阴暗的光线。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死亡是什么,他第一次如此清晰。人命就是一团柔软的有质感的温度,他心里没有仇恨,名为怜悯的情绪覆盖在他的心头。
这种心情直到他成年渐渐清晰。于是当父亲受群臣的鼓动,将要准备立太子的时候,他一个人离京。
“你要去哪?”
“去终南山看看。”
“磊儿,现在不是时候。”
父亲英雄迟暮,作风已经没有以往强硬的作态。他甚至已经不再隐藏自己软弱的一面。
他不太像个皇帝了。赵磊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从他的眼里望见对自己的不舍和期许。
“父亲。”他脱口而出。
赵括愣住。父亲这个词,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皇帝不是最高的自由,而是最高、最无限的枷锁。就连父亲这种词汇也不是他能奢求的。
“现在的父亲,是个傀儡。”赵磊无情的戳穿他。
赵括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好像两人上次见面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般,那个时候天真的赵磊小心翼翼的捧着他母亲的脸,对自己最后一次洒落泪光。
面对儿子倔强的视线,赵括忽然感到一种轻松的心情。
他笑起来:“没错,父亲不争气,只是个傀儡罢了。”赵磊愣住,呆呆的看着面前沧桑坦然的男人。
“磊儿,你去吧。但要记住,不要当皇帝。”赵括望着自己的儿子,再一次重复,“不要当皇帝。”
赵磊自嘲的轻笑一声,“有我的那些兄弟在,当皇帝怎么也轮不到我吧?父亲,我不想当皇帝。”
赵括深深的看着他,没有说话。赵磊似乎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也跟着沉默下来。
沉默的气氛让他心里产生一种焦虑的情绪。他忽然想赶快结束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
“父亲,我走了。”
儿子对自己行了一礼,然后果断的翻身上马。赵磊拍了拍手里的马鞭,人和马一起消失在深邃的宫墙尽头。赵括站在原地,明黄色的龙袍比起朱红色的宫墙,变成寒冷的色调。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宫道,寒冷的空气挤压着他的呼吸,胸腔里发出陌生的音节。
这次是永别吗?他不确定的想着。
......
“嗨,在想什么?”
她好奇的看着他。凑近的面孔吓醒睡梦中的赵磊。
“矜持!”赵磊回过神来,干巴巴的提醒她。
他左右望了一眼。火堆在劈里啪啦地燃着,脚边倒着几个空荡荡的酒瓶,天上闪烁着群星。
自己的侍卫在另一边好奇的望着这里,观察着他和龙淮君的对话。
她盯着赵磊,他脸上扑了一层红晕。但那不是害羞。
“你好像喝醉了?”
她提醒道。偶尔想活跃一些气氛,没想到在他眼里就是不矜持吗?真是无聊。
“胡说。”他狡辩着,为了显示自己的所言不虚,于是又从身边摸起一瓶全新未拆封的酒瓶。
“那是我的酒。”龙淮君气鼓鼓的看着他。赵磊已经把嘴对准瓶口,吨吨吨灌下一大口。
“哇!”他满意的抹了抹嘴唇,“嗝·好酒,可惜太寡淡了。”
“一瓶酒,一两银子。”她竖起一根手指。
“你把我当阔佬了吗?一两银子可以买下你的棕叶了!”
一边拴着的棕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于是抬起头望过来,见到是赵磊,它无力地打了个响鼻。
“噗呲。”
好像是在嘲笑他一样。龙淮君笑起来,拍了拍棕叶的下巴,“好样的。”
赵括意外的看着她和马互动,被酒气熏红的眼睛里露出疑惑的神情。
“莫非是成精了?”
“对比某些人身为皇子却毫不自觉,恬不知耻的蹭酒喝来得干净吧?”她笑道。
“你就这么喜欢它吗?”赵磊疑惑的看着她。
她脸上洋溢着货真价实的笑容,和她平时因为习惯而露出的笑容完全不同。
“以前就想养马来着,”她说,“可是住的地方太小了,又穷,所以没条件养马。现在应该算是梦想成真吧。”
赵磊想象不出她描述的那种地方。狭小的地方,贫穷,干燥得不适合牧草生长。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好奇的想像着,但是没有丝毫头绪。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羡慕起她来。
“真羡慕你。”
“唉?”
“从前在小小的地方生活着,那种地方应该很温馨美好吧?”他感慨的说。
龙淮君无语的看着他。
“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你着这号人吧?”
她抱着膝盖,静静地仰望夜空。天上流星划过,倏尔远逝。
“有时候会很想回去,这种想法可能过于任性和不负责任。但无论如何不能克制,冒出想回去的念头不全是我的错吧。”
她自言自语的说着。
赵磊意外的看着她。他还头一次看见她这么伤感。
回去吗?
他望向夜空。我连回去的念头都不敢确认,回到那个一望无际孤独的宫殿里,那才是种悲哀吧?
夜空中好像响起父亲的嘱咐:
“磊儿,不要当皇帝......”
......
“真的要选二皇子当皇帝?”
晋阳城外的军营里,明亮的烛光照亮李广源和身边太监的眼睛。他捧着手里的书信,对太监再三确定。
“这就是大总管的意思。”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大总管究竟有怎样的考虑?”他问道。
“将军。二皇子无权,且受皇帝冷落。何况他一直习武好斗,没有和众皇子一样参与进夺嫡的纷争当中,自然他也就没有其他皇子一样的拥护者。想二皇子这样的人当上皇帝,我们才最好掌控。”
李广源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太监看向他的眼神闪过轻蔑的神情,李广源未能发觉。
什么讨贼大将军,不过徒有虚名罢了。还妄想得到大总管支持登上皇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脸上依旧挂着顺从的微笑。
“李将军,如今情势怎么样了?”
李广源抚掌大笑:“不出所料,长城依旧告破了。”
太监大吃一惊:“可昨天才传来消息,说辽军开始进攻啊?”
“长城只守了一天。”李广源点点头说道,“虽然早有准备,就连我也吃了一惊。我原本以为那个姜芽庄能至少守一个月吧?毕竟他哥哥可是守了足足两个月。”
他嗤笑起来:“没想到那家伙只是个假把式。正好便宜了我们,哈哈!”
太监先是点了点头,不过他并没有接话。
这样看来北边撑不了多久,该通报大总管早点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