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节
曾国藩在“恩荣宴”当天,在东书房接受太后召见之后,出宫之时,因为神思不属,竟然在那光滑如镜的玉阶上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回到家中,请太夫诊治之后,说总有一个月以上,行动不能自如,需要卧床将养。
因此,只能向朝廷告假一月。太后照准,并且特意赏赐了陈年虎骨酒,让大学士好好养伤。因此同文馆的一应事情都交待给属下去办,曾国藩只日日躺在家中,或接见下属,或批复议件。
缠绵床榻,听外面秋风阵阵,落叶扫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今自然无须去参加廷对了。那叫自己穷于应对的难题,也至少得以躲过一阵,但是这样,自己的心中就安稳了吗?
对之前曾抱病来访的倭仁,那用功最笃实的旧交,自己又交代得过去吗?
虽然对同文馆馆长的任命,曾国藩没有选择象自己那样,从马背上摔下来,这让倭仁颇为失望。但相交三十多年,毕竟也算是故人了。从前曾国藩获赐同进士出身之后,又点了翰林,更拜在理学大师唐鉴门下,修习理学;就是因为唐鉴的介绍,曾国藩得识倭仁,并听说他“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
曾国藩因此去求倭仁指教,倭仁根据自己多年来的修身经验,教曾国藩写日课,“当即写,不宜再拖延”。曾国藩当天就开始写日课,“亦照[<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并把自己地日课册送给倭仁批阅,竟然被倭仁毫不客气地教导说要“扫除一切,须另换一个人”,令曾国藩悚然汗下,以此为“药石之言”。凡事礼尚往来,倭仁也把自己的日课给曾国藩批阅,但曾国藩对倭仁的日课册则敬畏有加,“不敢加批,但就其极感予心处著圈而已”。
当除既曾如此互批日课,切磋学问,两人的交情又岂是一般同官之间的泛泛交情可比?纵使在皇帝出洋的事情上,自己的立场和身为帝师的倭仁,又有不同,要讲的话,也不如倭仁那么抑扬顿挫、掷地有声;但不管要说得多委婉,自己总归也有话要说呀,本来接在“皇上万金之体,远涉重洋,只怕朝中大臣反对…”之后,就是“又兼我朝如今洋人环侍在侧,朝廷正处求变之时,更需仰赖皇上日日问政,须臾不离,方能君臣一体,上下同心,共图我朝日新月异之进步。况且,太后与皇上母慈子孝,骨肉情深,太后独此一子,皇上亦舍太后无所依慕,若遽尔分离,到时远隔重洋,徒生思念,若因此损伤皇上和太后万金之体,岂不痛煞我等为臣之人…”
正默念到此,脚踝处忽然一阵疼痛,这痛比起自己刚刚所说的“痛煞”,要真切多了。因此自己取过涂药地小棒,又沾了些涂上。脚踝处今肿得老大,唉,连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这摔地一跤,究竟是自己有心,还是无意呢?摔了这一跤,不用参加廷对,除了这段已经倒背如流的话,没事时总要到嘴边溜达一遍;除了自己将不得不就将失信于和自己相交已久,这次又对自己寄予了厚望的帝师倭仁;如果自己作为朝臣领袖,对皇帝出洋的事情不出一声,自己在天下人的眼里,又将变成什么样地人?
“爹爹。用中饭了。”四女儿纪纯推开门。走进房间。手里端了个小炕桌。后面还跟着她地小儿子云澹。自从曾国藩前日扭伤脚踝。不能下地。就改由家人将饭菜送到房内。单独用餐了。他用地饭食一向简单。此时虽然正在调养。小炕桌上也不过摆着两个菜。一个辣子鸡。一个青菜;外加一碗米饭。纪纯将小炕桌在床前放好。摆正饭菜。招呼儿子道。“澹儿。咱们走了。不耽误外公吃饭。”
曾国藩这几天总是愁眉不展。独自一人时。总是念念有词。家里人自然也知道。他在想重要地事情。所以都不来打扰他。此时。曾国藩看着女儿带着乖巧听话地外孙出了房门。忽然又有所触动了。
先后嫁出去四个女儿了。按说自己早就该外孙满堂了。但是不。到现在。只有纪纯膝下地这两个已经失去了父亲地小儿子。就是目前自己所有地外孙了。因为前四个女儿都婚姻不顺。所以自己对小女儿地婚事特别留心。左挑右选。并且也请夫人相看过后。替小女儿选定了未婚夫婿。
但是前天。自己东书房召见之时。自己竟然见到了年轻皇帝地那种异样之情!这简直太可怕了。也许这件事情。才是让自
滑倒地真正原因。之前只想着满汉不通婚。皇帝决选汉人女子做皇后或贵妃。并且自己地女儿已经订亲。就没有想到。年轻不晓事之人。从来是记不住自己该喜欢什么人。又不该喜欢什么人地。
情到深处。忘乎所以。更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就想想从前的少年天子顺治皇帝,为了一个董鄂妃,野史传闻后来竟至出家,就能知道了。当然,自己地满女纪芬,不会有让皇帝如此眷顾的福气,但这种福气就是有,也宁愿她没有。她是汉人,不能进宫;即使能进宫,宫廷之中,玄机重重,自己的小女儿怎么能够应付得过来?又即使能够,又有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朝三暮四?她也绝不会幸福。
况且,她也吃不惯满洲人饭菜,在宫廷里,又怎么能吃到如今摆在这里,看起来就香喷喷的辣子鸡?
唉,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将两人分开。但是从入宫到现在,也过几个月的时间,要让女儿出宫,太后会准许么?太后的事情,如今只比往常更多,不增加人手,反而减少,肯定不够。
那么该怎么办呢?如果太后不让女儿离开,皇帝又是自己约束不了的…慢着,皇帝不是要出洋吗?皇帝出洋之后,和女儿自然就分开了。但难道自己就为一己之私,就赞成皇帝出洋么?那自己又成什么人了?
这真是绕得人头晕啊。管不了的事情,自己偏偏又不得不去管,简直就是白吃苦头。皇帝出不出洋,自己也只能表表态,当真管得了么?从前在咸丰帝手里吃过大亏,曾国藩也明白过来了:虽然古书要求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但有时候太过如此,也会引出重重误会。
就比如从前对咸丰帝递那种折子,使得龙颜大怒之余,更使他从此对自己猜忌不断。回头想想,江山是皇帝的江山,就算弄丢了,也是皇帝自己的事,自己凭什么要那么着急呢?无饷无权,为什么自己要急着募勇?就是募了勇,发现不能维持,就地解散也就算了,为什么自己要苦撑?而且一路追赶长毛到江宁?做事情太过热心,不仅皇帝生疑,难怪连周围的人也要议论纷纷。
那么现在这件事情呢?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太后自己提出让皇帝出洋,母亲让儿子出洋,照从前唐朝司空李绩所说,就是“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和自己有什么相关?
其实,皇帝果真能如筠仙所述的彼得大帝,到洋人的国家各处走访修习,回来之后卧薪尝胆,兴利除弊,大清朝从此奋起直追,几十年内能和洋人各国称兄道弟,不是也很好么?自己要送生员出洋,图的不也是那么一天?
但是,话说回来,照倭仁所说,“皇帝是天”,皇帝一走,天不就塌了吗?如此说来,皇帝又怎么能出洋呢…皇帝又怎么能出洋呢…
“管他能不能出洋,老师,咱们还是先议议‘驱捻剿匪’的事情吧?”只见李鸿章站在面前,笑眯眯地对自己说道。也没有得到消息,不知道他竟然已经悄悄回到京城了。曾国藩答道,“你的那个计策,我和幕僚们商议过了,很有困难啊。捻匪行踪无定,你准备怎样把他们往关外赶?”
李鸿章咧嘴笑道,“老师,‘山人自有妙计’,那容易得很。”
“你有什么妙计,不妨说来听听。”曾国藩说道。说起来,李鸿章还是能办得成大事的,从前长毛重兵驻守的安庆,就是他带兵攻打下来的。当然了,当时的李秀全对保住他自己的“忠王”封地有兴趣,对安庆的长毛们坐视不救,也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老师,我只和捻匪打痞子腔。”李鸿章答道,“我先骗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听从朝廷指挥,去帮助朝廷剿灭回匪,朝廷就给每个人发银子,并且当场发放。等他们拿了银子上了当,就把他们派到关外…”
曾国藩摇头道,“朝廷能有多少银子好发?户部此时只剩六百万两了。你把他们赶到关外,自然就堵住关口不让他们进来,对吧?人是赶出去了,但是银子不是也没有了吗?”
“不对,捻匪既然领了银子,就算是为朝廷效力了,怎敢不听我指挥,我把他们引到一个偏僻的去处围起来,就—”李鸿章笑着抬手作势在自己脖颈处一比划。
“又要‘杀降’?”曾国藩大惊道,忽然就听得女儿的声音在唤道,“爹爹,爹爹,快醒醒,出大事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陆www**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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