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三四点之间,东书房侍讲郭嵩焘到了总税务司赫德家中,这是一栋两层新洋房,被前院和三面花园环绕着,好一个独立的所在。深秋季节,花园中的花儿大多枯萎凋谢,草坪也变作枯黄一片,较之春夏的青葱,别有一番景致。
这位赫德是英国人,十九岁就到香港学习翻译,后来到宁波的英国使馆做事。据说在香港,他遇到一位老师,建议他养成随时随地多观察的习惯。赫德到了大清国之后,果真是到了酒馆,就观察顾客和店小二;到了衙门,就注意观察官员和衙役;即使走在街头,也细细打量大清朝的各式行因此几年之后,不仅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其行为举止,更是无不妥当。
太平天国时,在海关工作的赫德提议大清朝廷,从海关的税收收入中拨款购买一支舰队,以对付太平军。朝廷准许之后,赫德就托当时正在英国休假的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经手此事。谁知李泰国在代表大清朝签定购买英国阿思本舰队的合同时,竟然自行聘请了舰队司令,并且规定“大清朝对于舰队之一切指令,只能经由总税务司李泰国一人发出”,使得“大清朝费数百万之帑金,竟不得一毫之权柄”。加上阿思本提出舰队直接攻入天京,令围困天京已久的曾国藩、李鸿章、曾国等大为不满,争执的结果,是大清朝将舰队开到印度去转手贱卖掉。李泰国也因此被朝廷认为太过“狡诈骄狂”,被掉了总税务司一职。
总税务司地位置空了,应该派个什么人呢?恭亲王奕对赫德有着良好印象:“赫德虽系外国人,察其性情,尚属驯顺,语言亦多近礼”,因此二十九岁的赫德被任命为总税务司,从此一心经营大清海关,海关税收年年快速增长。更难得的是,赫德尚能认识到自己大清朝雇员的身份,常常主动对朝廷递折汇报海关事务,并提供海关地各种具体算表、资料等;回国完婚时,还劝说清政府第一次派员到英国考察。
郭嵩焘在曾国藩营中效力,任苏松粮道和两淮盐运使时,就与赫德相识,此后多年相交,更加彼此熟悉。此时随着赫德到了洋房二楼,却见起居室靠窗小几上,摆着的一盆菊花黄澄澄地怒放着,不禁赞叹一声道,“好花!赫德大人,这菊花放在你这家中,相得益彰,叫人想起东晋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赫德击掌赞道,“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让我把它记下来”一面果真就随手取过张纸,用鹅毛笔“刷刷”地写了起来,正写着,门铃又响了起来,赫德道,“是威廉来了!郭大人,请慢坐,我去给他开门。”
这里郭嵩焘一人,起身在窗瞧瞧,后窗又望望,只觉得立在屋中,也能感觉微风拂面,好不惬意,正在心中赞叹不暇,赫德已经引着丁韪良上楼来了,郭嵩焘微笑着拱手招呼道,“阅卷之后多日不见,丁大人,近来可好?”
“谢谢,我很好。问你好吗?”丁韪良答道。待郭嵩照例答过“好”之外,就忍不住问道,“郭大人,我刚刚去过茶馆,听有人议论朝廷正准备抚捻,不知朝廷准备如何行事?”
这也巧了,郭嵩焘想不到自己想的话题,对方正好提起,竟然还到过茶听人议论。眼前两位洋人,一位谨慎周密,工于算术,另一位却喜欢海阔天空,谈天说地,说明洋人之间,性情也是迥然不同。
仆人端上来茶水点心,退了下去。听说在午后的这个时间,喝茶水吃点心,正是如今英国国内兴起的一股时髦风,并且是从维多利亚女王地宫廷之中流传开来的。郭嵩自己能置身潮流之中,颇感兴奋,此时答道,“一点不错,丁大人,朝廷欲与捻匪议和。我受李鸿章之托,也正想来问问赫德大人,洋枪队在捻匪之中,还有没有线人?”
“这个。”赫德颇为吃惊。答道。“郭大人。上次平军在苏州投降。是他们内部有人主动来找戈登。并不是洋枪队特意向太平军派出过线人。”
想来自己问得冒失了。太平军和捻匪都是朝廷反叛。身为外军地洋枪队。岂能明目张胆地军打交道?不过长毛之前想投降。为什么拐着弯去找洋枪队。这也值得问问。说不定对此次招降有所启发。
因此决定先迂回一番。“郭某此问。并意。
只是李鸿章如今想和捻军和谈。苦于官兵和捻军对阵多年。从无交情。所以到处在问。希望能和捻军搭上线。李鸿章还说。想顺便问问。两位对此次朝廷抚捻之议。是怎样地看法?”
“朝廷抚捻。能节约大笔兵饷;中原一带从此安定;大清国地百姓。乃万国之中最良善驯顺之人民。也就无须饱受兵灾之苦。颠沛流离。自然是件大事。我完全赞成。”赫德答道。“但是前次苏州杀降。我虽然事后帮助说服了戈登。也觉得对投降之人举起屠刀。既违反万国公约。也未免太过残忍。希望李大人此次招抚。能够‘后事不忘…’。哦不。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真正拿出诚意。”
“杀降”虽然是件不光彩地事情。郭嵩焘还是要替同年好友李鸿章辩护几句。因此点头道。“苏州杀降。地确有些残忍。不过李大人也是为了朝廷”
话音刚落,就见两位
摇得象拨浪鼓,赫德道,“李大人带兵打仗,就已|廷效力了,要消灭长毛,尽管在战场上两军对阵,何必还要违反道德,去残杀已经放下武器地人?”
这就难以说清了,李鸿章杀降想必是为了免除后患。只需发道命令,就能取对方项上人头,从而使得自己功劳更大、也使自己更安全、至绝对安全的事情,谁不愿意做?
象是接着郭嵩焘此时心中所想,就听丁韪良说道,“罗伯特,我当初也难以理解,为什么李大人竟然会此行事,后来我去查大清国历史,才发现类似的事情很多。人们似乎随时都准备背信弃义比如戏台之上,两个人打斗,赢了的人,一定斩草除根,把输了地人杀掉;输了地人,一有机会,也会从背后企图偷袭,以便反败为胜。胜者为王,人们只崇拜胜利,不遵守道德…”
“不,不,”郭嵩连连摇头道,李鸿章一个人也就罢了,牵扯到大清朝的道德水平问题,就不能不大力反驳了,“我朝人物,一向守信,即使是微末之人,如女子,也懂得‘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如此”
“请等等,郭大人。‘高山流水’地故事我听过了,但‘常存抱’却没有听说过,能不能请你先讲讲这件事情?”丁韪良打断他,请求道。
郭嵩焘呷了口,讲道,“鲁国曲阜有个年轻人,名叫尾生,与孔子是同乡,并且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物。尾生很守信用,邻居们也都喜欢他。尾生认识了一位年轻漂亮地姑娘,两人一见钟情,私订了终身。但是姑娘地父母嫌弃尾生家境贫寒,反对这门亲事。
“为了和意中人在一起,姑决定背着父母私奔,随尾生回到曲阜老家去。
两人约好在外地一座木桥边相会。傍晚时分,尾生来到桥上等候。谁料到,六月的天,孩儿地脸,说变就变,突然间下起了沱大雨。不久,滚滚江水就淹没了桥面,没过了尾生的膝盖。
“因为和姑娘约定好了,‘城外桥面,见不散’,尾生抱着桥柱,寸步不离,终于被活活淹死。而那位姑娘呢,因为要私奔的事情被父母发现了,被关在家中,不得脱身。后来到了晚上,抓住机会逃出家门,来到城外桥边,此时洪水已渐渐退去。姑娘看到紧抱桥柱而死的尾生,号啕大哭后,抱着尾生地尸体纵身投入滚滚江中,这就叫生死相许啊”
两位洋人都听得满脸重,半晌,教头连连摇头,叹道,“可惜呀,可惜!为什么不找个地势高点的地方呢?或者到姑娘家里,去改定一个约会时间?”
若是去改定了约会时间,又怎么会有“常存抱柱信”的诗句呢?总之,让洋人明白,本朝守约之人大有人在就是。郭嵩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赫德插话道,“咳,我总和枯燥的报表打交道,另一个‘高山流水’,也从没听过。威廉,你既然听说过,能否代郭大人讲来听听?”
赫德太喜欢浪漫,却喜欢旅游,听到是“高山流水”,以为必然牵涉到什么名山大川,因此大有兴趣,急忙来问。
海关总署的总税务司,每天忙着替朝廷收税,没有听说过这么浪漫的故事,也情有可原。教头点头道,“一个非常出色地琴师,遇到一个樵夫,能听懂琴师弹奏的所有内容,琴师认为他是‘懂得自己地人’。后来樵夫病死了,琴师在他墓前弹奏了一曲后,就把琴摔得粉碎,从此不再弹琴了。”
“太可惜了,难道一位出色的琴师,竟然只有一名听众”这回轮到赫德摇头叹气了,“我就很喜欢听大清国地丝竹之声”
这简直就是离题万里。如何才能令洋人明白这种两相契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非子期不知音的境界?郭嵩焘道,“总之,你们可以从中看到,大国地人们,很守信用。”
“不然,不然,”教头拿起茶壶替三人都续满茶,他正好有个疑问,一直没有问别人,因为他已经渐渐发现了,在大清朝,和别人不同的意见,不能够轻易地发表。本来正在交谈,不合时宜的话说出来,对方就忽然打着哈哈撤退、或者转换话题了,只留下自己纳闷。
现在对着郭嵩焘,就不妨好好讲讲了,因此说道,“我也有个例子。有一出戏很出名,叫《刘备借荆州》,刘备从吴国借到了荆州,却没有归还过,这难道不是不讲信用吗?但刘备在《三国演义》中,是很受欢迎的人物,他还是皇帝的叔叔;而这个计谋,是诸葛亮想出来的,诸葛亮也是大清百姓喜欢的人物。”
“那时兵荒马乱,刘备这只是了自保…”,郭嵩焘不得不替刘皇叔辩解道。
“不,那个时候,刘备刚娶了孙权的妹妹,根本就没有性命之忧,怎么能说是为自保呢?也许诸葛亮是在帮助他谋求立国,但应该如此卑鄙”
想不到“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这么人人称赞的谋略手段,到了洋人的嘴里,竟变成了“卑鄙”!一时之间,郭嵩焘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只能顺势反问道,“难道贵国和各国之中,就没有过类似的事情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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