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都王城面前的官道上,自西向东缓缓驶来一架马车,前后簇拥的下人队列不下数十人,个个衣着不俗。马车的配饰也颇为精致,且不说材质用的都是上好的花梨木,雕刻精良,边边角角都细心地用绸缎包裹一番,就连马匹也是精心打扮,银制的铃铛清脆灵动,织锦流苏无不显示着主人家的华贵。路人们也识趣地纷纷退到街道两侧,锦都人以左为贵,王城以西,即左起便都是贵族居住的场所,当年也是白将军以出生庶民为由,万般推辞,先王才勉强同意将白府建在王城的东边。因此,自这个方向而来的,不是皇亲国戚便定是朝廷命官。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王城大门,又行了一会儿,在白府门口停了下来。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在车辕边跪地俯身,恭恭敬敬地低头道:“恭迎小姐。”卑微如他这样的家仆是没有资格看贵人的容貌的。
两名侍女掀起马车的门帘,一只纤纤玉手探了出来,扶住了侍女的手腕,门帘后的女子虽以面纱半遮脸庞,但也未能将她周身散发出的美丽与贵气减去分毫,但见她长眉入鬓,额间一点红梅,眼角微微上翘的一双桃花眼,遮挡不住的妩媚动人,直叫人久久无法将目光挪开。一双珠玉锦鞋轻轻踏上那伏在车旁的侍卫,衣摆轻舞,那女子便宛若天女下凡一般落在白府门前。身边的人早已将名帖呈给府内,不消一刻,白府的总管白极便亲自开门迎接,他自幼便是白城将军的书童和护卫,说他是陪伴了白将军半辈子的人也不为过,在白府的地位自然也是极高的,能让他亲自来迎的会使谁呢?
“白府总管白极拜见云瑛郡主,不知郡主大驾,有失远迎,还请郡主赎了白府的怠慢之罪。”白极深深做了一揖,一是为了表达诚意,二是为了稍许掩盖自己脸上快要掩饰不住的无奈和不耐烦。
云瑛郡主是锦都右丞相傅长轩的独女,闺名傅梅音。据说这傅长轩三十好几才得一女,偏偏这独女生下来又是体弱多病,后得一道士指点,枕边常放一梅枝,意在借梅渡风寒之意为傅家千金挡病去灾,竟也如道士所言,平安无事地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了。“老来得女”,又着实不易才将这独女拉扯大,傅家上下对这位千金自然是捧在手心里,倍加宠爱。当初先王分立左右丞相之时,也就是苏承英所谓的“父王”那一辈,朝堂之上对于苏清和傅长轩二人谁为左,谁为右而争论不休,两人出身和功劳都不分伯仲,虽然“左右”只有一字之差,但在锦都人的心里,左位总是显得更为尊贵些。最终先王封了苏清为左丞相,傅长轩为右丞相,同时加封了傅梅音为云瑛郡主,位同皇族公主,也算是保全了傅家的颜面,傅家上下也毫无异议。
要说这傅家主管锦都的赋税贸易,和守卫锦都安全的白府原本扯不上多大的关系,只是源于那道士的一句话:“傅小姐往后如能守得平心静气,那这一生必是富贵荣华,平安喜乐,如能得勇武之士的气数加持,那更是万无一失了。”提到锦都的勇武之士,那必是御穹殿了;因此这傅长轩便有意和白府结个亲家,于是在梅音年幼时便带着她常去白府走动,好让宝贝女儿能挑个好夫婿。
白城心里其实也有些反感傅长轩,这白府是皇城的守卫,都是习武之人,哪儿能没事陪你家的千金小姐过家家呢?但碍于脸面和傅家的显赫地位,也只得以礼相待,派自己的长子琢贤和当时的幺子琢寒来接待登门“求教法术”的傅梅音,自己只是偶尔露个面,乐得清闲。白城的思虑也是相当周全,琢贤稳重细心,琢寒顽劣花样多,这两人一唱双簧,想必定能叫梅大小姐满意。
不光傅大小姐满意,她的父亲傅丞相也很满意,他第一眼就相中了文武双全的白琢贤,若是能得此人为自己的女婿,女儿的下半辈子一定能“平安喜乐”!只不过,事情的发展似乎拨乱了傅长轩的如意算盘,傅小姐并未瞧上白琢贤,而是对那玩世不恭的白琢寒芳心暗许。
这倒也无可厚非,姑娘家豆蔻年华,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哪能受得了琢贤大哥的一本正经,不如琢寒的花样多,上天入地没个消停,一来二去,傅梅音便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有趣儿的小哥哥,三天两头地来找琢寒。只是在白琢寒看来,自己可无福消受这位任性的云瑛郡主,每回来都是各种折腾,准备吃食,连餐具都要换上郡主喜欢的样式,稍有一些不如意,这郡主便是各种甩脸子,因此白家两兄弟也和他们的义父一般,很是头疼。
藤花步摇发出轻快的声响,面纱下欲遮还羞的面容就已然令人沉醉,傅梅音缓步来到白府门前:“白管家免礼,我来找琢寒哥哥。”
白极心想坏了,这揖便做得更深了:“回郡主,琢寒少爷出门还没有回来。”顿了一顿又说:“琢贤少爷也接了国主的命令,还未归来。”反正要扫了这位郡主的兴了,干脆一次说完吧。
“这一年多以来,本郡主每次来,十之□□都碰上琢寒哥哥不在府里。若这不是巧合,那想必就是本郡主不招你白府待见吧。”傅梅音虽然轻声细语地说完了这句话,但语气里已经满是怒火和不耐烦。傅小姐从小便是娇生惯养,那是被众人捧在手心上养就的大小姐脾气,想要什么就必定要得到什么,若是有任何不如意,傅千金生起气来那可是要让整个傅府连带着旁边的半个王城都要抖三抖的地步。
随着岁数的增长,本该是青梅竹马的白家两兄弟好似说好了一般,都渐渐地在回避着傅梅音。白琢贤倒还不失风度,以礼相待总能陪着梅音聊上几句,再者他又在御穹殿内身居要职,平时忙得见不着影,傅梅音也是知道的。最混账的就是白琢寒了,大闲人一个,每回见到自己就好像见了瘟神一般,草草应付几句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开,甚至傅梅音前脚才入白府,琢寒后脚就从后院翻了出去,这还是白府的一个佣人无意间说起的,不过没多久这佣人便从白府失踪了,其他人都说他是偷了白府的金银而逃跑了。
“老奴不敢,两位公子又是和郡主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自然是更不会了。”白极仍旧维持着行礼的模样,只是脸上的嫌弃之意显然是快要兜不住了。
“本郡主今日便要进府瞧个究竟,看看白家少爷到底是不得空见本郡主,还是不愿见本郡主!”说着,傅梅音的随从便上前将白极推开,白极当年也是跟着白将军驰骋过沙场的人,摆平这几个小喽啰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为了保住郡主的颜面,还有白府的声誉,他只得息事宁人,暗自使劲拖住这几个随从,场面一下子僵持不下。
“郡主大人,两位公子真不在府内。”
“哼!你不过是白府的一个下人,你说的话怎可作数!本郡主半个字都不会听!”傅梅音一把扯掉脸上的面纱,姣好的面容虽说气急败坏,却也更加好看了,活脱脱一位“怒美人”。
“那本将军说的话可作数啊?”众人闻声望去,白城将军一身朝服站在门口,看来是刚刚下朝回府。白将军皮肤黝黑,体态精壮,虽然鬓角和胡须都染上些许岁月的痕迹,却未曾将他的沙场气势减去分毫,相反倒显得更加威严,令人心生敬畏。
一见白城,傅梅音心里也不由得一阵发怵,这位将军威名远扬,锦都中官家的小辈们从小就怕他怕得不行,就别说他此刻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了,要不是侍女扶着,恐怕都得打个趔趄。
白极见自家主子回来了,也顾不上此后傅家大小姐,连忙迎上去接过了白城手里的缰绳,将马匹牵回马厩。白城拍拍白极的肩膀示意他先留步,自己慢慢踱步到傅梅音一行人面前:“我那两个义子确实不在府内,被国主遣去华都送东西了。若我白某人的话不作数,郡主大可以向国主求证。”
傅梅音见白城靠近,连看也不敢看那双犀利的眼睛,忙着往后退了几步,几乎贴在了白府的门上:“白……白叔叔,白叔叔的话梅音怎敢不信,若是两位哥哥都不在府上,那梅音这就告辞了,叨扰白叔叔了。”说罢便行了礼,就拉着侍从们往自家马车匆匆走去。
“郡主这么快就要走了么?郡主大老远来我白府莫非只是为了斥责我的管家吗?当我白府是什么地方!”白城目光如炬,气势压人,现场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呆呆地看着背手站着,自带雷霆气场的白城。
傅梅音一个劲儿地只想躲到侍女的身后去,只是身边的人都默默地往后退,傅梅音根本“无处遁行”,不由得在心底暗自咒骂这群不中用的狗奴才,关键时候连个敢出声的都没有,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开口道:“是梅音鲁莽了,还请白叔叔原谅梅音。”
“还有我白府的管家呢?”
虽然心里是一千万个不愿意,傅梅音还是向白极低了头:“都是梅音不懂事,给白管家赔个不是。”说完怯怯地看了白城一眼。
“郡主,我这白府掌管御穹殿,守卫着整个锦都的安全,算是个军事重地。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少来为好,也回去告诉你爹,他管文,我管武,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若有要事,还是在朝廷上商量为好,私底下也就不用来往了吧。”白城一字一句地下着逐客令,原本他便疲于应付傅家的这对父女,傅梅音今日在白府无礼倒也给他一个借题发挥的理由,索性彻底断了那父女俩的念想,想必自己两个义子也无福消受这位傅大千金。
“是,梅音记住了,多谢白叔叔告诫,梅音告辞了。”说完,一边的侍女便拉着她往马车边逃也似的快步走去。不想,不远处又跑来一匹马,跑到傅梅音的马车跟前倏地停了下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梅姐姐,您来啦!”
马背上飞下一个娇小身影,一眨眼,傅梅音眼前便多了溪宁那张笑盈盈的鹅蛋脸,她还穿着皇城里的青色素锦官服,显得清纯又可爱。傅梅音此刻没有心情搭理这个小丫头,趁着白城看不到马车前的情况,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溪宁,转头钻进了马车。
“咦?这是要走啊?”溪宁见怪不怪,这郡主向来不爱搭理自己,两位哥哥在场时,她权当溪宁是空气,不在场时,那就更像是把溪宁当做眼中钉一般,溪宁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开罪了这位郡主,总之只要躲着她就没事了。
溪宁赶着在日头上来之前去给花圃浇水,急急忙忙跑进白府,不想却和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的胸口结结实实的,溪宁一下就脸红了:“对……对不起,藏冥,我赶路没瞧见你出来。”
藏冥欠了欠身子,将被他撞歪的小少女扶正,他长得与白琢贤极为神似,若不是白琢贤记得清楚自己被白城抱养前,没有兄弟姐妹,说他是藏冥的胞兄恐怕也没有不相信。只不过藏冥虽然比白琢贤还年长一岁,但是眉间嘴角依旧是翩翩少年的模样,比起白琢贤,藏冥更不爱笑,府中人都在说琢贤大哥那“白家第一冰块儿脸”的名号恐怕是要让贤了。他的肤色白皙,却是接近于苍白,似乎是多年未曾晒过太阳,这又为他的容貌平添了几分阴柔。藏冥冷着脸伸手在溪宁脑门上一戳:“丫头,不急,花已经浇过水了。”
“真的啊,藏冥,你怎么知道我赶回来是要给花浇水的?那你有没有顺便帮我把一边空地上的土也翻一翻?”溪宁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自从藏冥被白城收为义子,住进白府后,她和藏冥就逐渐熟络起来,藏冥不怎么爱说话,溪宁就偏要逗他说话。加上最近藏冥又被任命为苏承英的御前侍卫,两人便是日日都待在一起。
溪宁弯眉笑眼,大概是方才跑热了,脸颊上飞起两片红晕,白里透着红,甚是可爱。藏冥能见着自己的影子映在溪宁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冰块儿脸上不动神色,心中倒是泛起层层涟漪,他也真是那溪宁这丫头没办法,她对府里其他人都是“哥哥长,公子短”的,唯独到了他这里便是直呼其名。不过,这点小差别在藏冥心里到还是很受用的。他点点头:“这就去。”
“逗你的!我怎么能随便差遣国主的御前侍卫?”溪宁从前都只有被白琢寒捉弄的份儿,如今逮到一个她都能呼来喝去的家伙,她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她笑的一脸天真无邪:“藏冥啊,你明明这么好一个人,怎么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你要多笑笑才好啊!”边说边垫着脚,拿一双手戳上了藏冥的嘴角,藏冥一惊便站直了身,他的身材格外高大,方才为了和溪宁说话弯下了身子,眼下他这么一挺身,就算是溪宁垫着脚也够不着他的脸了。看着溪宁嘟起的嘴,藏冥叹了口气,降尊纡贵地弯下他的男儿腰,任由那小少女在自己的脸上扭出了一个很是怪异的笑容。那张奇怪的笑脸开口道:“走吧”
“去哪儿?你不是刚从府里出来吗?”溪宁正玩得开心,冷不防手被握在另一双大手里,被拉着往白府里而去。
“翻土。”
“你这个人……”溪宁心里偷偷说完了下半句:真好。她小跑着才能跟上藏冥的步子,由下而上地仰视着藏冥那张不拘言笑的脸,棱角分明皆是透露着男子的英雄气概,这样一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溪宁很是喜欢。她轻轻扯了扯藏冥的衣袖,笑道:“不如顺便帮我明日要送进宫去的花给摘了吧。”
“好。”
回去的马车上,随车的侍女们谁都不敢发话,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成了主子的出气筒,就连傅梅音的心腹兰心这时也只是沉默地待在一边,偷偷观察着主子的脸色。
回了府,傅梅音直冲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有两个佣人躲避不及挡了她的路,便被傅梅音赏了两个巴掌,绑了关进柴房。关了房门,屋里便是噼里啪啦一顿猛砸。傅府的管家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大小姐的脾气,唤了几个人站在门口等着收拾,又差了两个人去置办新的家具,顺便去把大夫请来,免得小姐伤了自己。
“小姐,莫要生气了,小心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兰心一边劝着,一边把房里的杯盏瓷碟递到傅梅音的手边。
“他白家从上到下都不待见本郡主,竟然让本郡主给一个奴才低头,他也配!”一个上好的白瓷花瓶在墙上摔得粉碎:“还有那个溪宁,她算个什么东西敢叫本郡主姐姐,她也配!从小到大像条狗一样跟在我和琢寒身边,这个贱人!!”又是一盏青花杯具应声而碎。
“郡主千金之躯,犯不上与这些奴才、贱婢生气。倒是白将军那里,郡主得好生下一番心思,若是想与白公子结缘,可不能得罪这将来的义父啊。”趁着傅梅音累了,兰心赶紧劝上,等下傅丞相回来见郡主大发脾气,她们做下人的少不了又是一顿责罚。
“哼!本郡主要什么没有?!琢寒他迟早是我的夫婿,本郡主何须要向他人低头!”
“郡主自是不必低头,但若有白将军的首肯,想来也是事倍功半不是吗?”
傅梅音深吸了一口气,她要将这口气慢慢地咽下去,兰心说的对,若是能得到白琢寒的青睐,稍稍受点委屈又能如何?就当是为了身后积德了。半晌,她才坐直了身子,衣摆轻掀,便又是那个趾高气昂的郡主:“兰心,我们上回派去白府的人混进去了吗?”
“回主子的话,白府的戒备森严,连家丁也是,我们的人还没有找到门路,还请主子赎罪。”兰心连忙跪下磕头。
“罢了,也是预料中的事,你让这几个人用尽一切办法,把白府街口的几家店盘下来,替我也是替爹好生看着白府,如果琢寒回来了,必须马上告诉本郡主!”
“是,奴婢即刻去办。”兰心说完快步退了出去,只留傅梅音在这满目苍夷的屋子独自思虑着接下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