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达城池的时候,已接近晌午,日头将人马都晒得筋疲力尽,苏锦靠在白琢寒身上沉沉地睡了几觉,醒来倒是觉得恢复了精神,一睁眼,发现白琢寒将那披肩支了一路给自己挡太阳,心里莫名得有一些欢欣。她斜靠在白琢寒身上,透过头上那披肩的缝隙刚好可以瞧见那后头的男人。从这个角度看,白琢寒的下巴线条分明,稍稍有了些胡渣,鼻子高挺,嘴角上翘,老实讲,是个长得好看的男子。
正想着,白琢寒突然低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刚好对上,苏锦虽然吃了一惊,也固执地没有将目光移开,免得让白琢寒以为自己是在偷看他。
“醒了?你可真是能睡啊。”白琢寒此刻累的要命,却也不忘损她几句:“我说,你瞪着我干嘛?睡傻了?”
苏锦这才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此时的表情恐怕是用“怒目圆睁”来形容也不为过。她清了清嗓子,勉强支起了身子,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到了么?”
“到了。”白琢寒抬头看了看刻在城墙上的两个大字,“忘城!我怎么不知道除了九个龙域之外,这蛮荒里竟还有一座城?”
“你当然不会知道,这座城对于九域之内的居民都是一个秘密。这忘城是苏承英国主建的,好让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背井离乡的流民有个栖身之所。取名忘城,就是希望这些人不管是何种原因离开了家乡,都能在这里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苏锦一字一句地解释着,心里也奇怪自己今日为何有这么好的耐心。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里的城主便是朱雀。”顿了顿,苏锦又补上一句:“也是我家。”
众人到达之后,便在朱雀的安排下住进了各自的屋子,苏锦事先便让朱雀辟了一块地出来给这些灾民居住,还有些田地足够他们自给自足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监视这些新来的人,毕竟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从灾民里探查奸细。
苏锦和白琢寒,也就是她的冷言哥哥自然又是住到了一起,好在屋里总算有了两间卧房,白琢寒暗自庆幸终于不用再被赶到马棚里住了。白琢贤一行人则住在城主的府中,说是城主的府邸,其实不过是一座建的稍显高雅的庭院罢了。这两个地方看似相距甚远,正门到正门约莫要走上半个多时辰,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位于背对背的位置上,直线距离不过半柱香不到的时间,而且苏锦让朱雀提前挖了暗道,从城主的府邸一路通到苏锦的房里,两组人见面只需大大方方地回房便行了。
苏锦身上有伤,便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着白琢寒忙进忙出地整理屋子,这场景倒是叫她想起了前几日在驿站时两人刀光剑影的日子。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逗弄别人,兴许是日子过得太闲了的缘故罢。
院门吱嘎一声开了,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请问,是冷家兄妹吗?”来者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娃娃,说话还奶声奶气的,手里挎着的竹篮都快拖到了地上。
“是啊,你是哪家的娃娃,来,过来。”苏锦微笑着冲那小娃娃挥了挥手,白琢寒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正好撞上这一幕,撇撇嘴,心想苏锦这丫头所有的温柔莫非都只是冲着外人的,不过看这温柔的笑容,也并不像是演出来的。
“我叫冬仔,就住在你们的对门儿,我姥姥说冷家兄妹在驿站帮过我们,是好人,便烙了些饼子让我带给你们。”娃娃拖着篮子走得吃力,苏锦也不顾身上的伤痛,站起身想去接一把,不想却被白琢寒抢了先:“你坐着别动。”
打开篮子,里面满满一篮热乎乎的烙饼,看来冬仔姥姥一定是连歇都没歇息,就给他们俩做吃的了。“小娃娃,你吃了吗?”苏锦半蹲下身子,从篮子里拿了一块饼递给他,冬仔看着咽了咽口水:“姥姥说让我回家吃,我走啦!”说着就一溜烟地小跑去了对门的院子。
苏锦看着那个宛如土豆一样的背影不由得笑笑,回过头来发现白琢寒正盯着自己出神,便收了笑意:“屋子收拾好了么?我们该去见见朱雀了。”
白琢寒被这么一怼,回过神来,方才总觉得苏锦蹲下的身姿有些熟悉,脑袋里回忆起蛮荒中救了自己的黑衣女子,半睡半醒中也瞧见过她半蹲在自己身边,伸手喂药的模样。白琢寒也笑自己是有多想找到救命恩人,怎得任何人都能联想到那个黑衣女子。
白琢寒和苏锦从密道里出来的时候,朱雀和白琢贤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看见苏锦进门,朱雀连忙扶她坐下,又拿了个软垫让她靠着。
“朱雀姑娘真是心地善良,对下人都这么照顾有加”说着白琢寒瞄了一眼苏锦:“某些人怎么就不跟自己主子好好学学呢?”
“冷公子,人可不能貌相,有的人外表冷,内心热,有的人外表和善,内在却不一定阴险成什么样子。”朱雀手上的手钏随着她的走动响的轻快,她走到苏锦身边,柔声道:“方才忘了问,锦……冷姑娘,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苏锦叹了口气:“劳城主挂心,小锦已经好多了,只是我知道城主很难改口,既已经到了忘城,这里的人也大多识得我,城主还是换回原来的称呼吧。”说着她又转头跟屋里剩下的两人说道:“两位已经知道,在下单名一个锦字,这里的人大多唤我一声锦娘,或是小锦,你们看着叫吧。只不过到了那些灾民面前,免不了还是得以冷家兄妹的身份相称。”她傲慢地看了眼白琢寒,眼下之意便是你这个家伙可别说漏了嘴。
冷语……或者现在应该唤回她的本名,苏锦,并未对白家兄弟坦诚自己的姓氏,只因“苏”这个姓氏普天之下只有锦都的王公贵族取得,若是说出口,白琢寒定会猜到她与苏承英之间的关系。
“可我还是觉得‘冷语’这个名字配你。”白琢寒咕哝了一句,假装没有看到从苏锦那里投来的肃杀目光。
“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虽然院子里留了绿豆糕看门,还是得快些回去才好。”苏锦也假装并未听到方才的对话,她有心想要分辨几句,不过赶了一整日的路,眼下脑袋沉甸甸的,也无力再多说些什么:“朱雀城主,有劳了。”
朱雀点点头,在桌上铺开了忘城的地图,忘城并不大,总不过一个莽荒驿站大小的面积,一百多号人口。由于是苏承英国主亲自督建的,围绕忘城的守卫法术差不多可与锦都相比拟。带来的这群灾民统统汇聚在了忘城的一角,尽管离城主府不远,但是背靠城墙,只有一条道路与市集的大路相通,易于城主府的侍卫监视出入者的一举一动。
“眼下还未看出有何异动,连之前提到的杜容都安分守己,对了,他的住处在最里头,已经安排人盯着了。”
苏锦闭着眼睛细想片刻道:“若是灾民里有奸细,到了忘城必定着急地想要回去龙域,相信过不了多久有些人的狐狸尾巴自己就会露出来的。”
“那我们暂时按兵不动,这忘城的城墙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若是有人想要逃走,我们必会知晓。”朱雀解释道。
“如此,琢寒,我和你再看下忘城的守卫排布。方才接到了御穹殿的飞鸽传书,命令所有御穹侍在将灾民送达目的地后便回锦都复命。我明日一早启程,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你了。”白琢贤拍拍兄弟的肩膀。
“这么快?御穹殿也不是只有你们几个人啊,是出什么大事了么?”白琢寒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御穹侍执行任务不会如此密集,至少会有一段修整的时间,莫非是锦都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白琢寒偷看了一眼自己的紫檀树脂手环,并没有异样,说明溪宁安然无恙,这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不知道,若真有大事,书信中也不可明说。虽然是有些匆忙,不过既然有御穹殿的纹样,还是要奉命回去一趟。”白琢贤说着向朱雀一拱手:“忘城的守卫就要辛苦朱雀城主了。琢寒资历尚浅,若有不得当的地方,还请朱雀城主和冷姑娘多提点。”
“喂,大哥!”白琢寒满脸写满了不服气,心想自己也好歹在御穹殿里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哪里需要这两个女流之辈来多加提点,岂不是将自己和御穹殿的面子一起丢了。
朱雀点了点头:“白公子客气了,朱雀自当尽力完成使命。今天大家都累了,还是早些歇息吧。小锦,我有事要同你讲。”
主仆二人来到了隔壁的房间,刚把门关上,朱雀便行了一礼:“锦小姐,我们的身份还要隐瞒到何时?白家两位公子都是自己人,没有必要连他们也瞒着吧。朱雀实在不敢当这城主的名号。”
苏锦笑得好似非常乐在其中:“早先就说过了,我与朱雀姐姐是从小长大的情分,不用如此毕恭毕敬,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反正往日里也是你帮着处理城里事务,我也只不过是个挂名的头衔而已。”
唉,苏锦这乐得清闲又不务正业的秉性倒真是像极了锦都的那位大人,好在自己不用像玄武那般变化容貌。说起玄武,朱雀便想起了自己将苏锦唤来的真正目的,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木头箱子。
“这是什么?”
那木头箱子看上去约莫有半个橱柜那么大,朱雀将它捧在手里,都快要挡住她的视线了。放到桌上时,碰撞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也听得里面瓶瓶罐罐的撞击声。
“这是今日我们到达之前,玄武送来放在这里的,国主听闻你受伤了,很是着急,搜罗了这一箱子的药,让玄武连夜就给送过来。”朱雀边说边打开了木头箱子,里面足足有五层,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药材,口服外用一应俱全,就连包扎用的纱布都码了整整一层。
“竟然连千年的万寿果都有,还当真是辛苦玄武了。”这万寿果据说是千年才难得一见的珍稀药材,对于凡人几乎有着起死回生的功效,这大多数人几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此刻被塞在这样一个药箱里,连苏锦都替它觉得委屈。她看了看瓶子上的药名,挑了一个止疼的,一个止血清创的和一个去疤痕的塞进口袋里,跟朱雀吩咐到:“行了,替我谢谢玄武,还有……还有苏承英,跟他说我没事。”说完就想走,她方才就觉得有些头晕,这猛然起身,只觉得晕乎得更加厉害了,只想快点回去躺着,但为了不让朱雀担心,还是强打着精神。
“锦小姐,还不能走,”朱雀手掌一摊,一个金色的海螺便冒了出来:“国主担心您的身体,想听您亲口说。”
苏锦心里真是想一巴掌拍碎这个海螺,要是真的在意我的伤势,让玄武看一眼不就行了,还需要整这劳什子做什么。苏承英,你是小孩子么!只是当着朱雀的面,苏锦不好发作,毕竟她知道朱雀是打心底里尊敬苏承英这位主子的,也是为了能早点回去休息,她只好悻悻地接过海螺,对着张开的口简单地说了三个字:“我没事。”然后把海螺还给朱雀后便逃也似地走出了屋子,生怕那苏承英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
出了房门,苏锦便又是冷语了,白琢寒还在屋子里,而白琢贤已经先行一步,想必是去收拾明日回锦都的行李了。看见苏锦出来,白琢寒用期待的眼神往苏锦身后看了看,发现只出来她一个人时,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原来不是在等我。
方才一直坐着只是觉得头晕,眼下站起身才觉得步子也如此沉重,苏锦躲着白琢寒的目光走到书架边,轻声说了句:“我先回了。”便取下书架上的两册书籍,“咔”,书架一分为二,向两旁移开,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密道便出现在了苏锦的面前。
这条密道造的仓促,通风的气道并没完全造好,因而分外潮湿闷热,加之凿下来的石块为了掩人耳目只得一点点丢弃,因此密道里还布满碎石,便觉更加难走了。烛火有些晃眼,晃得苏锦眼前模糊一片,蜡烛燃起的烟气挥散不去,烟熏火燎得直让人喘不过气。身上明明已经闷出了一身汗,却依旧感觉一阵阵寒意,苏锦扶着墙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刚才压下去的倦意和寒意像是终于等到了机会,一同反扑上来,苏锦腿一软,正要向后跌去,一双有力的手恰好托住了她的肩膀。
“喂,我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啊,你这身体,一个人能走么!?”白琢寒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暗忽明,却是掩盖不住脸上的担心。他刚刚一心想着该如何问朱雀那手钏的事情,回过神来才发现苏锦已经先他一步走入了暗道,回想起方才过来时,苏锦就已经显得有些吃力,路上偷偷停下来喘了几回,明显就是硬撑着,说话时的脸色也是死灰一片。白琢寒禁不住的担忧,就也顾不上和朱雀说话了,连忙追了上去。
“君子有成人之美,怎敢打搅你与佳人的相会呢。”苏锦说话累得很,却也不忘调侃几句。借着灯光,白琢寒看见苏锦的脸颊一片绯红,一摸额头果然滚烫,心里一紧,这丫头到底是撑了多久?
“我怎么觉得这话有点酸呢?那这下你可以偷着乐了,本少爷决定背你回去!”说着便在苏锦面下俯下了身子。
“不劳烦白公子了,冷某自己走得回去。”苏锦扶着墙硬撑着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前挪着。
“我说你一个姑娘家的,干嘛凡事都这么逞强了,撒个娇会死啊!唉,真是服了你了!”白琢寒有些气这丫头一点都不懂得爱惜自己,快走几步硬是挤到苏锦前面,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在膝盖后头一抄,便将苏锦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喂!”
“别动!扯着伤口我可不管!”白琢寒的语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苏锦只能由着他抱着自己,大步往密道的尽头走去。
把苏锦放到床上的时候,白琢寒倒是没了主意,眼见她烧的那么厉害,想来大概是伤口感染了,可自己又怎么能帮她处理伤口呢?还是去找朱雀姑娘帮忙吧。
没成想刚要转身回密道,手腕便被苏锦一把握住,无力却很是坚定:“不要告诉朱雀,我歇一晚上就好。”
“你烧的那么厉害,不换药你想等着残废吗?”白琢寒感受到了苏锦手心里的温度,那可不是歇一个晚上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我的口袋里……口袋里有药。”苏锦皱着的眉头慢慢散开,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喂!”白琢寒手足无措,分不清该是先找药还是先检查伤口,自己去莽荒捉妖时手心里都没出过这么多汗,就连上回在地窖里“不小心”和苏锦有了肌肤之亲,心跳得也不如现在快啊。好不容易在苏锦口袋里翻出三瓶药,脸上热得简直要将汗水蒸成了水汽,白琢寒把药瓶整齐地码在桌上,深深吸了两,三口气,咬着牙动手为苏锦宽衣。
白琢寒的动作尽量轻柔,像对待易碎的豆腐将苏锦翻了个身,让她趴在床铺上,黑红色的血已经透过衣衫渗了出来。仿佛是过了一世的时间,苏锦背上的衣衫总算褪尽,白皙的后背上,三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犹如被利器斜着切开,皮肉外翻,血痂里渗着黑红的血水,看得白琢寒一阵阵的揪心。从驿站到忘城,她竟是扛着这样的伤痛强撑了两天一夜。这丫头……到底是有多执拗?
此时的苏锦正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又是那把寒光闪闪的剑向自己的胸膛刺来,如此决绝,一下便穿透了自己的心脏,执剑人的脸苏锦从来记不住,但是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泪,在刺中自己的一刹那,苏锦感觉到有眼泪滴落在自己的脸上。疼痛和血腥味一拥而上,不知道为什么,苏锦丝毫没有感觉到恐惧,却被悲伤填得满满的,仿佛要从心脏的刀口里溢出来一般。
白琢寒打了一盆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完了将金疮药的药粉仔细抹了一遍,轻手轻脚地包扎好。这个家伙,这样的身子还装的跟个没事人儿一样。心里的责怪一半是怪苏锦太过逞强,一半是怪自己糊涂,没有留心照看好自己的盟友。昏睡中的苏锦又皱起了眉头,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眼角慢慢渗出两行泪水,白琢寒想着大概是自己下手没个轻重弄疼了她,犹豫了片刻笨拙的伸手抚了抚苏锦的额头,轻声安慰着:“就快好了,忍一忍哈。”
别忘了我……苏锦轻轻呜咽着,手轻轻攥住了白琢寒的衣角,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越攥越紧。白琢寒有些纳闷,心想这丫头又做什么噩梦呢?只得俯下身小声说:“好好好,答应你,永远不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