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后背已经不如昨日那般疼痛,反而还有些痒,比起这个,眼前的场景好像更加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衣不遮体,白琢寒倒是衣带不解地躺在身边,而他的衣角正被自己死死地攥在手里,床前还“噌”地冒出一个狗头,乌溜溜的眼睛充满欢喜地盯着自己,尾巴晃得根本停不下来。
狗把爪子搭上床沿,对着白琢寒的脸就是一巴掌,几乎是在同时,白琢寒大喊一声,一挣扎便“咕咚”翻下了床:“死狗,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这么叫醒我!”一转头,绿豆糕正耷拉着舌头对着自己流哈喇子,脸上写满了莫名的自豪,在转头,便看见还趴在床上的苏锦,她捂着脸笑得肩膀轻颤,要不是背上有伤不能动弹,她大约能笑得翻下床。
“笑什么笑,再扯着伤口,我可不管你。”白琢寒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灰尘,想到苏锦仍是衣冠不整的样子,脸上便又是一阵发烫,忙把脸转到另一边:“你……别笑了,还……还是先穿个衣服吧。昨晚你伤口裂了,又拦着我不让去找朱雀姑娘,我只能自己给你上药了。放……放心,除了后背,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白琢寒觉得舌头都快打结了,又不能夺门而出,苏锦没人照顾怎么办,一时间便僵在原地,空气都静止下来了。
“本小爷倒是可以作证这小子确实只是换了药。”一个稍许有些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弥漫在空气里的尴尬,绿豆糕“嗖”从白琢寒脚边掠过,直扑门框,倒挂在门框的黑影一个躲闪,灵巧地在空中划过一条曲线,落在凳子上,一阵黑雾散尽,凳子上便坐着一个黑衣男子。
“我说你这死蝙蝠怎么还跟过来了?”白琢寒被男子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得有些发毛。
“凡人,本小爷好心为你作证,你倒还倒打一耙。小爷是循着血气过来的,怎么,闻一下都不可以吗?”灵蝠边说边舔了一下嘴唇,虎牙若隐若现。
“我白琢寒光明磊落,不需要你一只畜生在这里说三道四。苏锦,我是把你翻过去才脱的衣服,我发誓!”冷不防,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白琢寒回过头去,只见苏锦已经穿戴完毕站在自己面前,虽然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脸色惨白,完完全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多谢。”苏锦轻声道,白琢寒原以为苏锦会如往常一样和自己吵架,没想到换来了一句道谢,反而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伸手在苏锦额上搭了一把,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恩,烧退了,反正救助战友是我分内的事情,你不用道谢。”
“诶呦喂,什么时候你们之间这么扭捏了,难不成有了肌肤之亲后,便要私定终生了?”灵蝠边说边逗弄着脚边低吼着的绿豆糕,下一刻就被那利刃般的獠牙吓得缩回了手。
几乎是在同时,两道金光从房间里一闪而过,齐刷刷打在灵蝠身上,只见他突然闭紧了嘴巴,仿佛噎住一般敲打着自己的胸膛,清秀的脸憋得通红。
白、苏二人看看对方还来不及放下的手,相视一笑,方才那灵蝠聒噪,两人竟是半句话都不说,默契地抬手各自便是一道禁语咒。这对搭档第一次在同一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尽管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屋里正闹腾着,屋外传来了更大的动静,好像是有人闹事。白琢寒扶着苏锦连忙往外赶,灵蝠虽然被封住了嘴,倒封不住它爱看热闹的心,也跟着屋里的两人跑了出来。
走到庭院外,只见所有的人都在往城主府跑,连对门的冬仔奶奶也带着冬仔站在门口张望。
“冬仔奶奶,出什么事了?”
冬仔一见白琢寒和苏锦便甩开奶奶的手,一路小跑过来,白琢寒一个小箭步挡到苏锦面前,苏锦还在纳闷这家伙又是怎么了,便见面前的男子一把抱起了冲过来的小娃娃,把他高高举起:“哎哟,小冬仔,你冷姐姐还病着呢,可禁不起你这小人儿的折腾。”
冬仔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冬仔奶奶也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冬儿,你慢点跑,小心撞着冷家妹子。冷家妹子,你的病可还好?”
“奶奶,叫我冷语就好了,劳奶奶记挂了,眼下已好了大半了。”
“奶奶,你可知道这是出了啥事了?”白琢寒一边继续逗弄着怀里的冬仔,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着。
“老身也不是很清楚,听跑过去的几个后生说,好像是有人在城主府前闹事。”
苏锦和白琢寒对视一眼,白琢寒把冬仔轻轻放下,拉起苏锦的手:“走,妹子,病了那么些天,也该接接地气了,我们去看个热闹。”一边背过身子,对着想要挣脱自己手的苏锦低声说:“别动,做戏要做足,再说,你确实是病人。”大约也是看出了苏锦的勉强,白琢寒换了个姿势,一手避开伤口轻揽着她的肩,一手扶着她的手,宛如一个人形拐杖,步履缓慢地领着她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即便这搀扶中做戏和强迫的含义各占一半,但是苏锦能感知到衣袖下那双手臂的力量,温柔而又小心翼翼。
阳光很好,走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周身笼着一圈光晕,苏锦一时有些晃眼,不知觉地将眼前的这个轮廓与方才梦境的人重叠在了一起。她记得,在梦中,也是这样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耳畔是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在说:跟我走罢……
城主府前已经熙熙攘攘聚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有忘城中的老住户也有新来的这批灾民,都是苏锦熟悉的面孔,她故作一副蒙圈儿的样子观察着这些人的反应。虽然自小就和朱雀住在这忘城中,苏锦却很少出门,即使出来也是掩人耳目,衣着朴素,因此忘城中除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住户,其他人大都不识得她,即便见到了也只会认为是城主府中的粗使丫鬟。
为首闹事的是个四十出头的胖男人,腹大如斗,满面红光,相比之下,两条腿却没有那么壮实,就好像是插在土豆上的两根筷子,一见便知是个素来养尊处优的人。苏锦和白琢寒都认得他,此人名叫钱嗔,是元都里富甲一方的绸缎商人,那日恰巧送锦缎贡品到王城去,幸运地躲过一劫;另外几个跟着一起起哄的则是元都中曾经的小贵族。元都的皇亲国戚都居住在王城附近,除了几个碰巧在王城里的,其他人都已经不幸殒命。
“这种破烂地方怎么可以住人,还要我们这些贵族和那些庶民一样劳作?对不住,我钱嗔绝不答应。”钱嗔傲慢地说道,旁边的几个小贵族也一起应和着。他个子本就不高,在城主府的侍卫面前,他不得不抬起头才能勉强做出傲视的模样,就差踮起他那双大小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小脚丫子,旁人见了倒是觉出了几分滑稽。
城主府的大门吱嘎开了,朱雀带着侍从威严地从里面迈了出来,忘城的老住户们都不约而同地行了一礼。朱雀举手示意各位免礼,她虽带人现身但却也并不急着和钱嗔他们对话,就连视线都没往他们那里瞟一眼,而是与周围的老住户们一一寒暄,关心下城中百姓的吃喝拉撒。眼见钱嗔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逐渐涨成了猪肝色,这才漫步踱到钱嗔面前。朱雀难得穿了一身黑衣,护甲闪着寒光,毅然是武将打扮,加之她板起脸时总是一副女阎罗的模样,就连苏锦这般心性,年幼时都能被这付面孔震慑得服服帖帖的。眼下,朱雀背着手,踱着步子而来,尚未开口便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钱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朱雀嘴角不屑地一勾,道:“钱老板的话,本城主方才在里面都已经听见了,不知钱老板对于本城主的安排有何高见?”
钱嗔的脑门上渗出了汗珠,整张脸显得更加油腻,在这日头下多站会儿子怕是能飘出肉香来,朱雀心底里奔出来几个字:脑满肠肥,钱嗔掏了一块锦帕出来擦了擦汗,强装镇定地提高了嗓门:“听闻之前两座都城出事的时候,灾民都被接到了临近的龙域。为什么偏偏我们被带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我钱某没有什么其他要求,只要你派护卫把我们送回龙域便可。”
“呵呵。”朱雀背着手笑了一下:“各位,城主正是得锦都国主苏承英之命,特邀各位来忘城居住。”
“苏国主?恕钱某冒昧,苏国主何时管起元都的事了?”许是素来过惯了脚不沾地的奢侈生活,钱嗔站了半天,说了这会子话,已经开始气喘吁吁,旁边的人拾了个菜筐好让他坐着歇会儿,钱嗔瞅了一眼便皱了眉,抬脚踢到一边。
“且不说锦都是九大龙域里灵气最盛,疆域最大的都城,苏国主和元都国主粱秦也是世交,忘城也是苏国主建立的,钱老板这么说,是看不起本城主还是看不起苏国主呢?”朱雀沉下一张脸,眼中闪着寒光,如同出鞘的利刃,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白琢寒站在人群里都能感觉到朱雀散发出的威严,心中不由得对她更加敬佩了三分。
钱嗔被这番话噎得又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到底是能在王城里自由进出的人,此刻倒是没有慌神:“城主怕是理解错了钱某的意思,想必苏城主也只是吩咐将我们安置在这里,并不是把我们关在这里吧。说出来也不怕城主笑话,从前在元都,钱某也算的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实在住不惯这穷乡僻壤,还请城主将我们送回龙域。若城主还有所顾忌,将我们送回锦都直接面见苏国主,钱某不才,可以亲自向苏国主谢罪。”钱嗔凑近朱雀,压低嗓门:“钱某这里还有些财物,可以当做是护送的盘缠。”
朱雀眉毛一扬,交叠在身后的双手握了握拳,心想这人到了这步田地竟还能觉得他那套商人做派还能行得通,是当她朱雀没有见过钱吗?她冷冷一笑,语气平和中夹了些许威胁:“本城主自然不会将你们囚禁于此,只是奉命将你们带到这里。忘了告诉钱老板了,护送各位来此的御穹侍今晨已经被召回锦都,眼下这里的守卫和术士都是我忘城的人,自然是要以守卫我忘城为使命。当然了,若钱老板执意要离开这里,朱雀也不会拦着,只是此去路途凶险,朱雀也只能祝钱老板一路平安了。”
“你……”钱嗔把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心里明白若没有朱雀的帮助,自己就靠手下这几个侍从,还有身边这几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是断断不可能到达龙域的,恐怕刚出忘城的门就已经尸骨无存了。跟他一起过来的灾民当然也晓得这莽荒的凶险,便更不会轻易被他煽动去犯险了。他转了转眼珠,心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眼下还是不要和朱雀多起争执为好。
“是钱某鲁莽了,望城主宽宏大量,原谅钱某的失礼。”钱嗔深深得弯下了腰,连肚子上的肉都挤在了一起。
“朱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忘城虽不及锦都繁华,但也可比拟普通城池了,还望钱老板能在此安歇。来人,给钱老板和这些人安排些适合的活计。”两位负责城内贸易的官员应声领命,走到钱嗔面前,示意这些人跟他们走。钱嗔和跟着他的那帮人面色难看地给朱雀行了一礼,老老实实地跟着两个官员退下了。
路上的城民都热情地给朱雀行礼,朱雀边走也一边点头致意,她唤过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卫统领徐占平,看了看周遭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便轻言道:“战平,替我好好留意下这个钱嗔和他身边的人,若和其他人有接触,务必告诉我。”“是!”徐占平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年纪不大,做事却分外可靠,三年前原本是苏承英派到忘城来协助朱雀和苏锦的人,他心思缜密,嫉恶如仇,是朱雀和苏锦信得过的人,是这城中除了朱雀之外,唯一知道苏锦才是真正城主的人。
夜晚,忘城起了雾,遮的连月光都有些暗淡,街上一改往日的热闹,行人早早回了家,小贩见生意冷清,干脆也提早收摊了。这天大家都提早歇下了,宁静慢慢笼罩了整个忘城。而这越来越厚的雾模糊了街道房屋,也模糊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二天一清早,大家便发现原来准时来市集上卖菜的王叔竟还未出摊,附近的人都知道,王叔身体硬朗,出摊向来是最准时的,几十年来风雨无阻,怎的今天就迟了呢?莫非是病了?
于是几个素来与王叔相识的爷爷伯伯便自发去王叔的住处看看,只是没想到,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却是王叔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出事的不仅仅是王叔一家,周边的四五户农家,一共二十个人无一幸免,死状极其凄惨,皆为双眼突出,鼻歪口斜。最恐怖的是这些身上虽然没有任何痕迹,但是却被人放干了全身的血。这些人平日里也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并未听说与任何人有仇怨,闻讯赶来的朱雀和徐占平一时也想不通这些人是为何而死,只是朱雀知道这样的死状并非是凡人可以做到的。
“死蝙蝠,是不是你干的?!”忘城衙门的停尸房里,白琢寒指着半空中的灵蝠大声质问。灵蝠“嗖”的一下化作人形:“给小爷记好了,小爷名叫久笙,别一口一个死蝙蝠的叫!还有,小爷我是有原则的,这些人的血就算小哥饿死了,小爷也是绝对不会尝一滴的!”
苏锦忍着心痛,细细查看着死者的尸首,除了脸色死灰一片,他们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这些人虽不一定识得苏锦,但每一张脸都是苏锦所熟悉的,现在躺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苏锦平日里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显露出深深的哀伤。
当下众人似乎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毕竟行凶者连半根头发都没留下,做的干净利落。回去的路上,苏锦一言不发,自顾自低头走路,白琢寒注意到了苏锦的沉默,以为她正在拼命思索如何才能找到凶手,便一心想问问到底有何发现,毕竟自己现在可是毫无头绪。“喂,可有什么想法了?”
苏锦不说话,依然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仿佛没有听见白琢寒的问题。
“哥哥问你话呢,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那一头依旧是一片沉默,白琢寒暗想自己方才似乎也没有地方惹到这家伙,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就算是“妹妹”,可也不能这么惯着,便一转身止住了苏锦的步伐,硬是捧起她的脸:“大人问话,小孩子一定要答,这是礼貌,知不知……道”。
一滴泪水打在白琢寒的手上,暖意过后迅速冷掉,恰似苏锦此刻的心境。想要努力将泪水憋回去的她,而将眼眶熬得通红,嘴唇上也咬出了血痕,却是倔强地将呜咽统统堵在了心里。面对这样一个女子,白琢寒心里竟有了想把她拥入怀里的想法。只是苏锦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轻轻地挣脱掉白琢寒的手,逃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
“喂!”白琢寒想要追上去,毕竟苏锦身上的伤还未好,放着她一个人自己也不放心。没跑两步,头顶掠过一只硕大的赤色雀鸟,在白琢寒头上盘旋了两圈,突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直叫人睁不开眼。光芒褪尽,朱雀便亭亭玉立地站在呆若木鸡的白琢寒面前。
“你?”
朱雀做了一揖:“不瞒冷公子,朱雀真身乃是天地灵兽,朱雀也并非故意欺瞒冷公子,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说而已。锦小……,我是说锦娘,你还是让她一个人平复下的好。之前也提过,锦娘从记事起就和朱雀生活在这忘城里,这城里的人和事便是她的全世界。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心里不好过,又不喜欢当着人面儿发作出来,这个时候让她自己静一下比较好。”
“她一直都是这样,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吗?”
朱雀沉默了下,确实,自从从国主的手里接过苏锦之后,从来也未见苏锦流过一滴眼泪,即使关系如此亲密,苏锦也从不喜欢将自己的软弱□□裸地放在朱雀面前,朱雀能见到的也至多是她红肿的眼眶和咬破的嘴唇。
“嗯。即使小时候在外头受了欺负或是摔得头破血流,她也不掉泪更不会吭声。”朱雀不引人注意地叹了一口气。
“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