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中一队人马从荒漠尽头飞奔而来,卷起滚滚尘土,他们的前方是这九域之内灵气最盛的都城——锦都。守城的侍卫早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两发响箭往那队伍的上头射过,对友,这是问候;对敌,这便是警告了。很快,对方也给出了回应,箭手拉弓放箭,箭精准地穿过岗哨射在立柱上,侍卫心领神会,这是锦都御穹殿独有的叫门方式,那箭上还有御穹殿独有的纹样和咒术,是外人万万仿造不来的。
“开城门!”守城将领一声令下,笨重的城门立刻往上缓缓升起,时机刚刚好让飞奔而过的马队通过。
时间尚早,官道上空旷得很,队伍几乎不用减速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赶回御穹殿复命,甚至还能赶得及将任务的结果写成折子,在国主上朝前递到他的桌子上。
领头的将领刚勒了缰绳,这御穹殿的大门上便飞下一个姑娘,稳稳落在他的马头前,翩若惊鸿,巧笑倩兮,一身短装打扮虽然看着英气逼人,不过那满身挂着的法器、符咒不免显得有些累赘。不过姑娘可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她眉眼一弯,朱唇一动:“白城!”
那将领模样的男子飞身下马,摘下头盔,旁人这才瞧明白这盔甲之下风姿绰爽的竟是一翩翩少年,目若星辰,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练和睿智。白城将姑娘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她耳后,“不错,能从城门口一路追着我们到这里,看来轻功着实长进了不少。”
姑娘听了这话,蹦起来在白城脑门上敲了一记,俏皮地数落道:“你既然在城门口就已经发现我了,怎么不知道停下来等等我,让我追得那么辛苦。”
“因为感觉很好玩啊。”白城冷冷的脸上挂上了半点笑意,旁边的将士们见了这副场景,无不都是调侃的神情,纷纷下马围拢过来。“哟,幻琴妹子,哦不对,应该叫做幻琴嫂子,这么早就来找白统领了?”
“什么幻琴嫂子,都把幻琴叫老了,应该叫白夫人才对嘛。”几个毛头小子说着玩笑话,话音未落,就感受到一道凌冽的目光,脊梁上立刻汗毛直立,慌忙住了嘴默默地往御穹殿中走去。白城满意地扭过头去,那个名叫幻琴的小姑娘还满脸得意的看着自己:“一早就来等我,有什么事吗?”
幻琴一把拽过白城的手,不由分说便在他手上套了一个手镯,说是手镯还真算是抬举了,看外观至多只能算是个粗制的铁块随便敲打成了一个扭曲的圈圈儿,胡乱挂上一个铃铛。白城有些嫌弃地敲了敲腕上的这个镯子:“这是什么,这么丑?”
听了这话,幻琴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自幼被法器世家收养,虽然制作出的法器威力都要远胜于其他族人,但是却没有继承到养父母的一双巧手,经她手的法器样子都算不得好看。“丑是丑了一点,不过作用可大了,”幻琴掀起袖口,她的腕上戴着一只精致的银镯,据她的养父母说,他们初次在蛮荒中遇到幻琴时,她手中便已经戴着这只银镯,也正是因为这只银镯的庇护,荒漠中的走兽妖物才没有将这个不满三岁的小姑娘生吞活剥了,是这天地间难得的宝物。“前几日我意外得了一块妖族的矿石,便融到银块里打造了这个,虽然不能和我的破邪镯相比,但是我摘了一颗破邪镯的铃铛下来做加持,对付普通的妖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见幻琴的破邪镯上确实少了一颗铃铛,还留下了被敲击的一道刻痕,想也是,这镯子按说是天地间的圣物,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摘下一个部件呢,想来幻琴定是废了不少功夫。“这个太贵重了,这破邪镯是你的护身符,怎的可以随意损坏。”白城说着就要摘下手镯还给幻琴:“再说了,凭我的本事也用不上这个。”
“这可不行。”幻琴按住了白城的手腕,“就算你本事再大,也难保不会有人要害你,这样我更放心些。”白城反手一握,便将幻琴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里,白城的手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却温暖得很,幻琴的脸上立刻飘起两朵绯红,目光却故意转向他处,倔强地说道:“我堂堂天下第一的法器师,可不能让旁人说连保护自己兄弟的本事都没有,多丢脸!”
“好了,天下第一,我还要写早朝的折子呢,还请这位小兄弟将我护送入御穹殿可好?”幻琴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被白城轻轻一拽,拉着往御穹殿里走去。
这家伙……
时光如梭,几年的光景一晃眼就过去了,战功赫赫的白城早已被锦都的国主苏怀景任命为护国将军,掌管御穹殿,而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幻琴如今不仅出落得亭亭玉立,也真的成为了这天下数一数二的法器师,负责御穹殿中一切法器的制作和修理,并且被赐婚于白城将军,这在当时的锦都被传为一段街头巷尾的佳话。
“禀国主,驿站的侍卫来报,附近发现了蜚兽的踪迹,似乎正往锦都的方向而来。”议事殿上,傅长轩手执今晨刚收到还未来得及上奏的书信,如实禀告,作为丞相,他掌管着护城的守军,与白城各执一方兵力,彼此之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维持着相敬如宾的体面。
殿上的国主苏怀景听闻这个消息,也是眉头一皱,这蜚兽是天地间的一大凶兽,其状如牛,白首蛇尾,额间只长了一只眼睛,人们都将它列为凶兽之首,然而它并非是食人的恶兽,而是但凡它出现的地方都会有大疫情,古书记载:“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因此蜚兽都被圈禁在固定的地方,却不知这一只怎么跑了出来,莫非是圣都圈禁的那只,圣都遭难削弱了结界,这个畜生便闯了出来。
“本国主今日也收到了华都莫国主送来的书信,说那蜚兽前几日路过了华都周边的一座驿站,好在防护及时没有造成伤亡,只是那附近的草场和水源都废了,不得不重寻一处居所。”苏怀景倚在座椅上,手指敲击着扶手,他自然不是苏怀景本人,而是日常替主子管理天下事务的玄武,主子不在锦都中,却来了这么个麻烦,还是得尽早处理掉为好:“傅丞相可有什么建议?”
“微臣认为,这蜚兽虽然棘手,但是相信绝对不是御穹殿内各位高手的对手,只消将它引回蛮荒的深山中加以圈禁,事情自然便能得到解决。”说着,他对着白城将军做了一揖:“白将军,有劳了。”
白城心中自然明白傅长轩这是在将不愿管的麻烦事推给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蜚兽也并不是那些护城的侍卫能对付的。他原本就是忠诚而刚正不阿的个性,就算没有傅长轩推这一下子,他自然也会揽下这个任务。想到这里,他走到殿前一抱拳:“既然如此,恳请国主派微臣前去捉拿蜚兽!微臣定不辱使命!”
苏怀景点点头:“那便是有劳白将军了,那蜚兽虽不吃人,但周身都为毒虫所围绕,得多加小心才是。”
蛮荒中的树林茂密幽深,枝叶遮盖住了上方的阳光,林中显得有些昏暗,更是增添了几分诡异,令人心生不安。不过,白城带着的这队御穹侍是在蛮荒中身经百战的,这样的路途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极为有利的。盘根错落的树木藤蔓虽然阻碍了队伍的视线,却也掩藏了他们的身影,不仅如此还为他们指出了蜚兽的所在。正如古籍上记载,这蜚兽“行草即死”,但凡其通过之处,草木皆枯萎而死,这不,在白城的面前便有一条足有一驾半马车宽的道路,周遭的泥土和植物皆如同被火焚烧过一般漆黑,风轻轻一吹,便散得连灰都不剩下了。
“小心,这些枯死的树木切记不可以触碰,免得染上疫病。”白城走在最前面,小声提醒着同伴。突然,他举起一只手示意队伍停下,马蹄声渐弱,众人听见从旁边的林子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似是有什么大家伙从林中通过时蹭到了枝叶,连树枝的摇摆也越来越清晰。
摩擦声越来越大,众人抽出各自的佩剑,屏息凝神等着“那家伙”的出现。出乎意料的是,率先出现在大家眼里的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却是一匹白马!一名御穹侍大约是神经崩的太紧,竟挥剑往那白马砍去,好在白城眼疾手快,立刻飞出一支镖将剑挡开,剑刃离那骑马之人的喉头差着半指的距离划了过去。
“幻琴?!”话一出口,白城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幻琴经刚刚那一剑一吓,才刚刚回过神来,有些懵地回答道:“之前碰上了傅丞相,他说你们出城围捕蜚兽去了,我想我必定能帮得上忙,跑到御穹殿门口正巧看见你们往城外而去,我追了半天这才勉强追上你们。”
“胡闹!这莽荒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能来的地方?”白城有些气恼和后怕,幻琴虽是御穹殿的术士,但是实战中要用到的武功和法术她是一窍不通,若是幻琴早他们一步就撞上了蜚兽,这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快回去,我让人护送你!”
“不,我不回去!”幻琴也是倔脾气,这一声回答几乎将树杈上落着的鸟给惊飞了,“我非来不可,而且只有我能来!你们不懂,这蜚兽虽然带着各种疾病,但是身上盘踞着的毒虫用处可大得很。我手里的几个法器正缺这几味材料,你说我能不来吗?”
看着幻琴坚定的模样,以白城对她的了解,便知道这丫头断是劝不回去了,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你跟在我后面,不叫你绝对不要出来知道吗?待会儿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不敢保证到时候可以护得了你。”
“啊呀,知道了,快走吧!”幻琴不耐烦地催促着,这是她第一次随白城出征,心里兴奋得很。
白城方才的担心果然没有错,这才走了一刻钟的路程,众人便发现了蜚兽的身影,若不是幻琴提早撞上了他们一行人,恐怕便真的要早于他们撞见这头凶兽了。蜚兽眼下正卧在密林中的空地上打着盹儿,它额头当中的眼睛半闭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周围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令人不悦的异味。
众人用幻琴带来的丝帕蒙住口鼻,偷摸着绕到蜚兽的背后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白城举起一手到半空中,好让周围埋伏着的人都能够看见他。白城瞅准时机,手中一握拳,四发利箭齐飞连带着捕兽网,将蜚兽完全罩住的同时,四柄箭齐齐入土,将整张网固定地死死的。蜚兽瞬间惊醒,仰天一阵长啸,这下那些栖在周围树枝上的飞鸟可都遭了秧,一个个被震得七荤八素,纷纷掉落到地上。被惊醒的蜚兽异常凶悍,它额头中间的那只独眼瞪得滚圆,冒着血光,口中吐着白沫,在网兜中疯狂地挣扎着。
“幻琴!你做什么!”众人都忙着收紧网兜,却听得白城一声大呵,这才发现幻琴偷偷从藏身的地方一跃而出,几步便到达了蜚兽的身旁,“蜚兽发怒时,毒虫的毒性最强,这个时候采集效果最好!”幻琴顾不上过多解释,麻利地从随身的袋子中翻出一个小瓶,念了一句咒术,那方才还围绕着蜚兽飞舞的毒虫便好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一个接一个自己钻进了幻琴的小瓶中。
“你快离开那里!”白城一手紧紧拽紧捕兽网的一端,不得□□,大声提醒着幻琴,幻琴只顾收集毒虫,却没有发现固定捕兽网的一枚箭头已经在蜚兽的疯狂挣扎下有了松动,眼看就要断开。白城简直矛盾到了极点,若是放手去救幻琴,蜚兽必定在他松手的一刹那挣脱束缚,到时不光幻琴会有危险,他身边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恐怕也是难以逃脱;若是不松手,眼看蜚兽的头已经逐渐从网兜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恰好在幻琴的正后方……就算蜚兽不食人,但它在自卫时,头上的尖角和嘴中的利齿可是它的武器,而它已经在幻琴的身后张开了血盆大口,幻琴却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幻琴,跑啊!”白城的呼唤终于传达到了幻琴的耳中,她猛地一回头,眼眸便立刻撞进了蜚兽的血盆大口里,蜚兽喷出的气息令人作呕,据说这也是麻痹猎物的一种特殊策略。幻琴只觉得脚下一软,别说跑了,就连呼救的力气都仿佛被耗尽了,她所有的感知都透露着绝望,呆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利齿。
近乎嘶吼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在喊她的名字。是在叫我吗?白城……幻琴闭上了眼睛,她心中遗憾的并不是就此死去,而是在白城面前死去,以这种凄惨的方式……
“幻琴!”白城的手掌已经被网兜勒出了数道伤口,鲜血顺着袖口滴落到地上,他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将两股绳索都缠绕到右手上,强大的力量令他的骨头都开始噼啪作响,几乎就要被扯断;白城咬牙拔出佩剑,穿过网兜的间隙插入地面,他孤注一掷的力气是如此之大,就连剑柄连带着绳索都没入土中,将网兜的这端死死地固定在了地上。
白城挣脱手上已经嵌入皮肉的绳索,往幻琴的方向猛冲过去,十步,五步……眼看指尖就要触到幻琴的衣袖了,白城的眼前忽然一黑,就在那一瞬间,蜚兽的巨嘴合上了……
“将军?白城将军?”
白城恍惚地睁开眼睛,眼前仍是白雾茫茫,只可依稀辩得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浑身剧烈的疼痛让白城的神智略微清醒了,眼前的雾气也渐渐散去一些,他看见御穹殿的弟兄们围绕在自己周围,满脸的关切和担忧,自己的右手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垂在身体的一边,感受不到任何知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城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周围弟兄们的嘴一张一合,白城却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对了,这些人中少了一个人!是谁?少了谁?!
忽然之间,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冲破了雾气,失去知觉前的一切立刻随之清晰地回想起来,无助的女子,合上的血盆大口。幻琴!
“幻琴呢?幻琴呢?”白城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地上一片狼藉,却没有见到任何人类的残骸,唯一的血迹来自于他自己。周围的御穹侍急忙上前扶住他,副将犹豫着开口回答道:“将军,我们也不知道幻琴小姐去了哪里……她和蜚兽一起消失了。”
后来,在副将的解释中,白城才将零碎的记忆拼凑起来,就在他快要触到幻琴的那一瞬间,眼前出现的黑影其实是蜚兽的蛇尾,蛇尾重重打在白城身上将他径直撞到了一旁的树上,失去了知觉,而后蜚兽和幻琴便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在白城失去意识的刹那间,他看见一双男子的脚从自己眼前快速走过,耳旁还若有若无地听到那双脚的主人低语道:“对不住了。”
然而,无论白城之后如何追问,其他御穹侍都称从未见过任何男子,都说可能是白城当时收到了重击而产生的幻觉。只是白城心里清楚,那双脚,那个人实实在在的出现过……
而后的数年间,白城或是独自,或是带人去寻找过幻琴不下百次,甚至寻遍了所有圈禁了蜚兽的禁地,却连幻琴的衣角都未曾见过。那些年,白城甚至不上朝,不理政事,御穹殿的事务都交给副将管理,傅长轩几次上奏要撤了他将军的职务,好在有苏清的力保,加上苏国主的理解,才没有隔了白城的职务。
某天,白城又要出城寻找幻琴,一个当日一同猎捕蜚兽的御穹侍连滚带爬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头跪到在地,双手举起一个细长的布包呈在白城面前。
“将军……幻琴……幻琴小姐,找到了!”
后面说的话白城无心去听,他飞身下马,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布包,层层包裹的绢布掀开,露出一截白得刺眼的手骨,骨节细小,十指纤长,很明显这是一节女子的遗骨。只不过指明身份的并不是这节骨头的细小,而在于这手骨上带的手镯——破邪镯,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就连曾经的主人都依然化成了枯骨,这镯子却依旧银光锃亮,见不到任何岁月的变化。
白城的脸上见不到任何表情,没有喜也没有悲,只是沉默着看着这截枯骨,跪在地上的御穹侍不忍,规劝道:“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
“这不是她……”白城呢喃着,口中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将军,这破邪镯是天地间仅此一件的宝物,幻琴小姐从不离身,属下知道将军心里难受,但还是要接受现实啊,将军!”
白城不语,默默将这具枯骨和破邪镯又包了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只有他知道,无论是谁伪造的这副枯骨和镯子,都造得很完美,凭他也根本不可能辨认得出真伪,但是问题就在于太过完美了,完美到连那破邪镯上被幻琴卸去的那颗铃铛都很“完美”得存在着,那么自己手上的那颗又要作何解释呢?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了一点,幻琴没有死,不然凶手大可将她的尸首扔在自己门前,而不是用这样一副枯骨代替,那人想要白城就此死心,不要再做无谓的寻找,任凭他找上百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白城知道,带走幻琴的必定就是那日自己见到的那名男子,他心中发誓绝不会放过那个人,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再见到这个神出鬼没的人!
又是很多年过后,白城正在锦都门口下达指令,却听得一声熟悉而陌生的铃声从身边飘过,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衣带着斗笠的人骑着骆驼从自己身边经过,手腕上带着一个银色手镯,手镯上虽然没有少铃铛,但是却有一道熟悉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