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东宫夏宴6
作者:校书郎沈渔      更新:2020-02-09 18:14      字数:3787

话说东宫毓园之心,便是隐湖。隐湖北岸半里夏莲半里亭台,大宴所在之地正是中位主台,名为玉台。玉台方圆百丈,金柱琉亭,通透朗阔,四面来风。玉台正南所对即是舞榭,这舞榭不知是何等能工巧匠打造,半面接陆,半面悬湖。悬湖台面不知是何等材质打造,似琉璃,似薄冰,晶莹透彻,隐隐见台底风摇绿叶,湖水微澜。

大联几人到了台榭,确已开宴多时。台榭处层层内侍内官围立,几人在外围,只模糊见灯火辉煌、隐约闻仙乐声声。两名内侍主官接迎大联,说皇太孙正问他呢,便急引了进去。厌落在后面,高远朗便催促他向里前行。谁知到了宴地,却见宾案逶迤绵长若蛇行龙阵。厌在后面望去,只见座无虚席,都是峨冠长衫的公侯名士背坐,无法辨识,踌躇难行。

高远朗急道,尊位都在前面,我们只去前面找岳阳王。厌便跟随高远朗向前,突然被一内官拦住,高远朗便向那内官道明身份。那内宫却道,不知什么七皇孙、八皇孙。两人正争辩。突然一人道:“前面可是金华宫七皇孙?”厌看这人也是少年士子打扮,有外郡口音,却不知是何人。那少年只笑道:“刚才湘东王还问起令兄岳阳王,怎么不见您呢?原来是被宫奴阻到这里。”东宫内官这才悻悻住口。那少年便做了一个请礼。厌奇道:“恕我眼拙,我们可曾见过?”少年笑答:“去年岁末,湘东王世子去吊唁豫章安王时。我在从众中,与皇孙有过一面之缘。会稽王琳便是。”厌虽依然记不得,但也微笑点头。王琳对刚才那名东宫内官说道:“皇孙宽容,不究你冒犯。你还不引皇孙过去。”那内官再无气焰,只低头应是。王琳便对厌微一拱手,向北净室方向去也。

到了尊位正席,果然见岳阳王萧察在座,萧察却并没有看到他。厌又见萧察左旁席位上,前尊位在坐者,有一人戴常冠着常服,气度内敛慑人,而面上右目眇盲,戴一玄丝遮盖,神情若有所思,此人正是七叔湘东王萧绎。湘东王萧绎旁就是皇太子的主席位。主位另一侧,便是鄱阳王萧范。厌正局促如何上前见礼。皇太子已看到他,命听答内侍带到身边,厌这才上前向诸位叔伯父行礼。

湘东王道:“半年不见,长高了许多,已是少年郎君的样子。”

皇太子笑道:“京都子弟大多浮华,难得萧黯朴素端方。”

萧察在旁责道,怎么在叔父面前如此失礼迟到,还不落坐。厌这才归坐在萧察右侧下首席位上。

厌见案上青玉碗内摆着八鲜,白银碗摆着八珍,全是肉食类。因他依然吃斋,便不动箸。只听到祝酒之时,随饮几口素酒。不一会,有锦衣内侍托盘穿梭上菜品,厌见是金盘所盛放,便知是主菜了。这主菜是绿油油,水汪汪,竟是一盘全素菜。原来因皇帝好生吃斋,宫廷宴便向来是全素宴。上好之,下效之,便带引着京中各府也以素宴为尊。但到底是戒不了肉荤,便改良主菜为素珍,肉珍反为副菜。习俗又向来主菜益精,副菜益多。发而促使各府变着法的多搜罗山珍奇味配菜,内厨也绞尽脑汁精做大素菜,多研荤配菜。凡山珍海味:豹胎猴脑、象拔熊掌、鲨筋鲸翅、鳆鱼海参均可见于碗箸间。乃至寻常禽肉,也只取其稀少奇特之部位入餐,羊只食肋,牛只食尾,鱼只食腹、鸭只食舌、鹅只食脯。东宫更是引风者,东宫内厨著作的《上善食方》、《千金膳谱》等素荤食谱也被当时各府争传。

厌终见可食之菜,便动箸品尝。挟放入口,顿觉鲜香满口,味道浓洌,却偏不似蔬菜的爽口清香。厌向来是口腹之欲寡淡之人,却突然被道这素菜勾起了食欲,竟看旁边的软糯肉食垂涎起来。终咽了咽口水,还是克制住了。那边岳阳王从官正招东宫内官,打听这主菜的烹调之法。厌又捡了一块鲜艳剔透的裹蒸甜点入口。那裹蒸呈莲花型,极其精致,入口也极浓厚甜腻。萧黯吃了一块就再也吃不下第二块了。厌饮食不合心意,又根本插话不进岳阳王兄等人的清谈,只好打量别处。

是时,每席案旁都有燃香卧炉伴着两盏风灯,厌闻卧炉所燃之香非苏合、青木、安息等香,只觉似有若无的一股清香。若再仔细寻闻,便是浓烈馥郁的香气,正是宴中数个火舌形大铜炉所燃出的邸精香,半里内蚊虫百秽都避之不及。香炉旁远远的竖立着数盏诺大云母屏风,将烛火之光粼粼放大数倍,又将屏外往来穿梭的丽奴映衬得更加翩然。云母屏风旁便是光华璀璨的数棵珊瑚树。毓园本就奇葩遍地,再加上这些人间异宝,宾客如置仙境。

仙境怎会没有仙乐,舞榭上歌舞正盛。右方遥遥可见几十名黄衫乐者,有男有女。或立于石磬编钟之下舞击、或手执埙龠萧笛吹之,或有女乐者以身慢舞铃琴,而最前方便是落座抚琴、瑟、筝的乐者。此时所演奏的正是宫乐常听的汉传古曲《四会曲》,虽说平庸无味,但端方正统,正适合大宴。厌耳中西捡几句诸王名士的诗韵之谈,西捡几句宴乐之曲,聊以打发时间。如此过了许久,突然见前方左右出现足有几十名五色轻纱丽饰舞伎,且歌且舞,舞姿绰约优美,歌声悠扬动人,仔细听来歌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正是江南民歌《西洲曲》,厌对这曲调甚是熟悉,歌词也听宫人口中哼唱过。却未想以这样豪阔方式演唱却一扫婉转缠绵,竟觉香艳恢宏,早已非民间风格,竟十足宫廷气派。这曲完毕,又是一曲,歌唱道:

东飞伯劳西飞燕,

黄姑织女时相见。

谁家女儿对门居,

开颜法艳照里闾。

南窗北牗挂明光,

幄帷绮帐脂粉香。

女儿年几十五六,

窈窕无双颜如玉。

三春已暮花从风,

空留可怜与谁同。

这歌曲厌也甚熟,正是皇祖父所作诗歌《东飞伯劳歌》。南朝宫廷中,并不鼓励儿孙读长辈私房诗作,但琅琅上口的歌曲诗篇,自然会传颂开来。厌虽然年幼,对其中深意不甚了了,仍觉其曲动听,其情动人。

几首诗歌过后,听岳阳王萧察对众人说,如今诗词高手众多,何不即兴填词,即兴歌唱,不是更应景。皇太子也道,不如京中名士与湘东名士即兴泼墨,以诗歌唱答。湘东王萧绎见众人兴起,也便从众。又听萧察道,京城名士云集,他座下众士便助湘东,众人更赞。皇太子便命安放墨案,又命乐者只留一吹竽者、一吹埙者、一弹琴老者,并一歌女。又命去拿凤髓美酒,只敬做诗歌者。众人兴趣大起,纷纷离席,围墨案而立。

即使不论位尊,京都名士也应首推皇太子。皇太子便以主席身份先起长歌一阙,诗名《毓园夏宴》,洋洋洒洒,一挥而成。众人都赞此乃大诗曲,民歌数人怕唱不起。湘东王便以主宾身份,和一阙《侍皇太子毓园夏宴》,执笔严谨从容,众人又赞喝。主诗歌毕,方见各方名士执笔。京城名士庾信执笔,长歌诗《瑶池舞娘》,湘东名士张绾便和《舞娘》,两厢词曲艳丽哀婉。那歌女也似被词所感,眼中带泪歌唱,更是牵人心绪。

几番唱酬答和下来,词曲动人,暖风人醉。岳阳王萧察从官杜龛便提议道,不如不限应景题韵,短歌诗行,岂不热闹。鄱阳王萧范附和,又赞身旁文士裴之高,咏志诗歌是一绝。裴之高本来一直淡看,突见主君推荐,便只得应兴道,咏志诗若能配北地琵琶、胡琴,也有奇趣。众人都道,北地蛮音,乱意纷纷,有甚好听。皇太子却兴趣盎然,命去传演奏琵琶、胡琴乐者。裴之高便提笔回忆,诗成—首《东门行》。诗文雄壮铿锵,歌女不能唱。裴之高竟亲自开喉,歌声浑厚悲怆,让众人一时不知身在何方。歌毕,京中竟无人可应。

湘东王身旁一美髯之士,名王僧辨者感慨道,良久未听这样诗歌。遂回忆写就《雁门行》。文毕,依然自唱。歌声豪壮干云,撞击胸怀。歌罢,皇太子有所感,也泼墨而和。谁知文毕,不等众人赞和,便捏皱甩开,只说不如裴、王二人。

京中名士徐陵醉道,咏志诗意虽壮,偏不合时宜,众士皆附和。皇太子便请湘东名士另起诗韵。湘东名士王悦便吟《倾城》,行文华丽多情,词藻流香,众人都赞可为宴时之冠。王悦只道,这词若有舞者更好了。皇太子忙命传舞姬。待舞姬款款而来,众人都叹,这舞姬也当得起倾城二字了。

皇太子又想起道,这词清雅,诸乐莫伴,只要古琴。又道,萧静古琴弹奏是大家。众人便寻萧静。萧静原来正一人远远站在树下独酌。听说皇太子邀约,只淡淡回道,未带琴。皇太子笑说,别家琴这萧静是决不会碰的。便命去取自家刚制的丹霞桐琴。取来后,萧静便端座席上,戴上鹿角爪,凝神良久,终伸出尖指拨动琴弦,霎时仙乐倾泻。

乐如天籁,歌舞倾城,再加上凤髓烈酒,众人已醉。皇太子也同样微醺,便醉中作《和湘东名士悦倾城》。诗毕,萧静弹奏,皇太子自歌自舞:

美人称绝世。丽色譬花业。

经居李城北。住在宋家东。

教歌公主第。学舞汉成宫。

多游淇水上。好在凤楼中。

履高疑上砌。裾开特畏风。

衫轻见跳脱。珠概杂青虫。

垂线绕帷幔。落日度房栊。

妆窗隔柳色。井水照桃红。

非怜江浦佩。羞使春闺空。

皇太子萧纲是何等风姿啊,常人得一见必称神仙而欲膜拜,近人即使见识相左也会不由自主服其魅力。歌舞若仙的皇太子让夜宴中的王公名士,无君无臣、无父无子,忘名忘身、忘争忘斗,只是一个一个的真人。上可至九霄揽日,下可入龙宫捞月的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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