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洽见众人有兴,便从众侃侃而谈。他说道,东魏国主元善见,号天平,都邺城。东魏胡人对这天平国主还是有感情的,赞其是年轻英俊的有为君主。我随使去邺城例行通好问候,见了与这国君一面,不过是眉目清秀些罢了。话至于此要说一句,北朝男人大多雄壮粗豪,稍面皮白净、眉目清秀些便被赞做俊俏,若再加上身材高长便被称作英俊了。咱们大司马羊侃在北朝时可是被赞为英俊郎君的,颇得北朝女人欢心。
众人哄笑。纷纷道,如此说来,薛郎在北朝定是当得第一美男子。薛洽面色得意,不答这话,只接着说。那日见天平君主是在大殿上,陪同官员不少,只问答了几句官话。言语里,那君主倒是很尊敬崇拜咱们圣上。说来,这君主通易善卜、雅好诗文、还好角力,也算一个有学君主。可惜身不由己,被挟持住了。
从这邺城太平君主与长安大统君主身上可看到,如今元氏魏国,果真是日暮西山了。西长安魏廷名义上的国主是大统君主元宝炬,实主却是宇文泰。邺城东魏廷名义之主是天平君主元善见,实际却是高氏掌权。在邺城时,以东道主自居宴请来使的正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世子尚书令高澄。这高澄算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令,也应该算是有史以来最有权力的尚书令。说来他年纪容貌身量都和咱们岳阳王相仿,当然气韵风度天壤之别,但在北朝绝当得美男子了。此人在晋阳有他父亲管束,在邺城可是说一不二的霸王。其人执法苛酷、行事凶悍、嚣张跋扈。他父亲在君主面前,面上都很是恪守臣子礼节,他却直接视元善见为傀儡小儿,任意呼喝。他正妻乃王妹冯翊公主,他不顾君臣礼义,也不念夫妻亲戚情谊,也算无情无义之人。有此世子在,高氏便说无不臣之心,也无人能信。不过,这高澄倒是极豪爽好客,数次大宴我等南使,对咱们圣上自称晚辈学生,很是恭敬。
座中有人问北朝宴会如何。薛洽便苦笑摇头。在座又有人问,薛洽方答道,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不堪入口,蛮人把戏,胡人风俗,禽兽做派。众人更是好奇追问。薛洽便说,有何可说,不过和传闻差不多罢了。生食河鲜、男女杂席、杀虐为戏之类。众人便问他是否入乡随俗。薛洽道,为招待南使,高澄据说还颇费心思,当然要客随主便。又有人问,既然北朝男女杂席,岂不是可得见北朝仕女贵妇。薛洽又是苦笑道,看是得看,却也无甚可看。邺城的贵妇大都是胡族,容貌丑陋、举止粗俗不说,还不通文墨,话都说不清。汉族贵妇还算尚可,可气质风韵也有胡风了。女奴也是一样粗鄙,还不如我带去的家奴男孩清秀俊俏。邺城的中郎将和我作交易,要用四个女奴换我家的一个男孩。我要他拿四个男奴来换,他就不愿意了。北奴还是男奴更好些,卖来南方价也更贵。不过,咱们建康买来北奴怎么流行先阉割,这就弄反了。北奴男孩就好在雄壮威武,若弄成阉人何必花大价钱买北奴。座中有人笑道,好好的说美人,怎么扯到阉人,薛郎也醉了。
薛洽笑道,等我醉的时候,南北朝就再无清醒之人。放眼邺城,也就高澄的妾室中有美人。可这高澄,说他是真性情还是真禽兽呢,在胡俗开放的邺城,竟然也能得****的名头。要是在南朝,有了这个名号,可是要羞惭自尽了。可这位太岁却亲口对我说,南朝郎君****妾女奴是无度真淫,他追求仕女贵妇是假淫真风流。我便说,君子不坏淑女贤妇名节,自家妻妾成群也是有礼。我也多事,明知和这不知礼仪廉耻的胡儿争辩也是徒劳。
说到这里,薛洽突然神秘道,告诸公一桩秘事。众人听到此话,半醉的也醒了酒,均侧耳倾听。
诸位都知东西两魏在一个月前于黄河两岸对阵厮杀。说来这场累骨十万的屠杀却是源自这位太岁的一时淫念。在晋阳时,高澄见北豫州刺史高仲密的夫人李氏容貌美丽,竟意图****,因那李氏贞烈,才拼死挣脱。高仲密与李氏夫人都是知礼教的汉人,便视为耻辱,也深感恐惧,这才据虎牢投了东魏。而后,才有宇文泰率八万大军来迎,高欢又率十万大军来阻。最后才是邙山之战,邙山成了东西两魏的屠宰场。说来十几万胡汉男儿,竟是因一个人的****而丧了命,让人一叹啊。
说到邙山之战,便得要说说两方争斗的主君,高欢与宇文泰。东魏大丞相高欢向来坐镇晋阳,便把晋阳变成了真正的国都,不但军政二令皆从此出,便是东魏最杰出男人和最美丽的女人也多在晋阳。高欢是个奇人,汉人觉得他是汉人,胡人觉得他是胡人。鲜卑贵族、汉族门阀,胡人的骄兵悍将、汉人的儒生文臣,他都掌玩得转,堪称八面玲珑。这人笑面含威,能抓人心,能动人志。我数次见他,此人确实算是当世豪杰。天下能降伏他之人,也只有咱们圣上了。
去岁随使游历长安,也得见了他的老冤家宇文泰。宇文泰却是个真正的胡人,有种凛然不可犯的坦荡霸气。他虽不像高欢那样交游四方九流,可身边的浮阳公独孤信、胡姓普六茹的杨忠、胡姓大野的李虎、京兆苏绰等文武奇才却都是其至交。几年前浮阳公独孤信曾经受降咱们南朝,岳阳王与我都曾近见,不得不说其人既有胡人威武雄壮的风骨,又有汉人忠义坦荡的气节,是一个奇男子。这样人物,心归宇文泰,可见宇文泰也并非寻常所说的野蛮胡虏那样简单。高欢与宇文泰,这两人一个自命汉祖风,一个自认魏武志,相互争斗了几年。尸骨堆起可与泰山齐高,填黄河可使河水断流,却还互不服气。殊不知,两小胡儿角力,裁判天子端坐在咱们南朝。多年前的有风云际会早已证明,两人都是咱们圣上手掌下的败将小儿。
众人豪气从生,赞叹大笑。弘引法师出言道,当今皇上是当世无双的圣主,可已经七十九岁了。高欢与宇文泰却在壮年,是皇上的子辈。这今时天下,该是皇子辈与他们纷争;这来日天下,该看皇孙辈与两人的子辈啊。座中便有人笑骂道,大和尚,您是专回南朝来泄气的吧。且不说咱们圣上只需动一指就足以降服这两个北胡儿,就说咱们太子、湘东王、武陵王都是何等人物啊,岂是两个角力蛮人能比得。
薛洽也笑道,弘引法师说得也有些道理。且说这高欢的儿子们还真是个个乖戾霸道。高欢是个有汉风、通汉文之人,面上很是中庸从容。可他的儿子们除了好汉文这一点像他外,其余做派简直是典型的胡虏种。反而是抑汉崇胡的宇文泰的儿子们,虽说年幼,却有儒雅博学之名。高欢的儿子们年龄都不大,可都掌权理事,领将御臣,可能也是由此才养成了骄傲野蛮的性情。说起来,有一子不能不提,便是高欢的次子高洋。这高洋本是高欢结发妻娄氏所生,是嫡正出身,却偏无封无权。据说幼时被人说是铃星转世,便不被高欢和娄氏所喜。如今长到十四五岁的年纪,偏是高氏子弟中最丑陋无形的,又性格疯癫,好断字卜卦之类巫术。所以,这高洋虽说是高氏晋阳诸子中的嫡长,却总受那些掌权弟弟的欺侮虐待。我曾亲眼见过他弟弟们的随从当众侮辱他。奇的就是他受辱时的态度,很是平和,竟连隐忍都看不出。也许北胡人将公然辱虐都视为平常,可我这南朝人见到这样少年却感恐惧。来日,若非大德者,必是大奸佞,绝非常人。
这高洋所娶的正妻值得一说,乃是汉族门阀赵郡李氏的嫡女。这李氏美貌绝伦,性格贤淑,有东魏贵族第一美人之名。可惜,柔弱的汉家红颜在北朝实在是羊置狼群。她又嫁给了这样一位夫君,便只有陪着受辱的命了。还不如学胡女的粗悍作风,也许还能过得更好些。薛洽又道,说到第一美人,西魏也曾有这样一位有第一美人之名的女子,却是一个地道胡女,魏宗室公主元明月。都说这公主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啊,可惜香魂已渺,无缘得见了。坐中有人问道,元明月可是魏孝武帝的禁脔?薛洽摇手道,莫做是说,乱伦的禽兽是魏孝武帝,红颜无辜啊。长安京中都说这明月公主天姿国色,南北文史俱通,性情率真,可惜被禽兽堂兄所占污,最后又死于亲兄长之手,红颜薄命啊。薛洽真的伤感了起来。良久,方举杯提祝天下所有美好女子都有爱花人怜惜,众人也都举杯相和。
坐中突然有人问到,不知北朝人说南朝第一美人是谁。薛洽道,北朝人男女不避,才敢点评名门仕女。南朝淑女贵重娇养于高门深院,谁敢唐突。坐中有人道,有名也是美名传扬,不算唐突,薛郎何必避讳。薛洽笑道,北朝人对南地名门淑女很是仰慕,提起来竟称淑女娘娘。至于说南朝第一淑女,出身显赫,德才风仪又远超出北女者甚多。此话打住,再说,岳阳王该割去我这舌头了。众人都笑。
坐在席中的卫诩轻飘飘的站了起来,手中擎着一玉匣,玉匣内托着一枚金紫色的龙眼大的丸子。对众说,此是家中道士新练的仙丹。他亲自试服过了,能达奇妙通透境界。不敢专美,便将余下都供了出来,让仙友们尝尝。众人都叫好欲试。卫诩又说,这丹药必须随葡萄酒同服才有妙效。众人都告道,不能再饮了,已是深醉了,再饮就无形失态了。卫诩只笑道,反正只有九颗,不善饮者就省下。又对岳阳王萧察道,这丹药得要少女以手托服食才好,见到阉人药效就化了。萧察只懒洋洋挑眉问,是否要处女?卫诩笑说,衡山侯好洁成癖定是要处女服侍,别人无妨。众人都笑。萧察便命女奴来服侍。出殿堂走动的女奴一般是岳阳王府的三等奴婢,但姿色已是不凡。王府女奴个个上穿艳丽轻绡衫,下穿云翼凤尾裳,显得蜂腰鹤背,袅娜多姿。这些女奴玉手纤纤,肤如凝脂,将药丸捧于人唇齿前。得药之人谁人能拒,均痛快的吃下那药效不明的仙药,再佐一大口浓洌果酒。
厌真的醉了,醉到懒得去推辞,稀里糊涂的吞下丹药,又稀里糊涂的喝下一杯酒。那丹药好像没有和着酒化掉,只滚烫的顶在胸口。那边有人问卫诩丹药成份,卫诩作态道,说了成份有何用,关键是法器与法术。那人说,卫诩舍不得贡献这仙方吧。
卫诩便笑着说:“这丹药成份都是寻常药物,法黄、云母、鹿血、紫河车……”
厌猛然惊醒问:“什么!?”卫诩被他突兀的打断,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只当他没听清求问,便重复道:“鹿血……”
萧察摆手阻止卫诩继续说下去,只对厌道:“北朝和尚都吃肉,只要是净肉就好。京中大宴的素菜都是荤脂烧的,吃了就吃了,心里清净还是清净。”萧察的话还没说完,厌已经抢步踉跄离席。萧察便命身旁主官跟去照料。良久,主官回来报说,晋南王连胆汁都吐了出来。萧察无奈一笑,转念,附在主官耳边低语吩咐了几句。
厌觉得自己双腿的筋骨被人抽去了,五脏六腑也都吐了出去,脑浆也被倒空了。他像一个空心人,飘在一个天地都颠倒过来的世界里。他唯一的意志是抓住一个稳定不动的物件,因为周遭摇晃得软绵的自己都快碎了。终于,他碰到了一个物体,稳定、温暖、馨香,他扶着它,沉沉的睡去了。他在深夜醒了过来,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他迷失了,这一次他听从了本能的指引,指引他揭开苏醒的人性的秘密。
五月末,河东王萧誉回京省亲,却接二连三听到几宗关于岳阳王萧察的非议。其中一件恶事就在最近。其家宴时,有一位平日得宠的姬妾隔帘偷看众宾,又顺口赞了衡山侯萧静一句,就被好口舌的另一姬妾告到萧察那里。萧察便命挖了那姬妾的双目,装在盒子里,送给了萧静,只说是美人珠。萧静以为是猫眼石或珍珠之类,便命人在眼前打开了,没想到却是两颗血肉模糊的人眼。萧静心目向来至洁,经此惊吓,便病卧榻上了。此事连着其他大恶小非之事,林林总总都进了萧誉的耳内。萧誉不得不将萧察叫到王府上痛加责骂。萧察总算还有个能管教他之人。于是,在萧誉在京省亲的那一个月里,萧察收敛锋芒,循规蹈矩,恭敬的做兄长的伴随。
厌的生活陷入了混乱,兄长河东王的回京让他没办法闭关痛省。于是,他只好拖着自己这具无可奈何的肉身往来应酬。萧誉见他萎靡不振,意志消沉,便寻问缘由。厌对兄长萧誉从来都是坦诚倾诉的,但这一次,奈何萧誉百问而无一答。后来,萧誉偶然从萧察口中得知家宴事,才算明了他的心结。离京去往治地前,萧誉便对厌说,他在几年前曾和厌处在同境同地。厌问,后来呢。萧誉说,后来就知道了神佛不易,人性难违。放下戒律,秉持道德,自认常人吧。厌听闻缄默,萧誉也无奈,只能由他自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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