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这一日,本也是汉晋传统的道教中元地宫节,是中元赦罪地官清虚大帝诞辰。后来皇帝诚心礼佛,感悟《盂兰盆经》中大目键连尊者于七月十五日渡母灵魂苦厄之事,倡民间于此日供僧布施,便成了盂兰盆节。于是,道教在此日渡引阴间游魂,通了佛理。佛家在此日供僧超度祖先亡灵,通了儒理孝道。于是,七月十五日,成了南朝三教一统的节日,后来也成了北朝最盛大的节日。
七月十五日这天,厌在同泰寺禅堂从凌晨念经到日出,再从日出到日落,他带着最虔诚和最惶恐的心为亡故的双亲祈福。直到内侍主官河鼓提醒他该去前殿礼佛供僧了,他才走出禅堂。厌一天一夜未眠未食,他的身体空了,心也空了。拜佛、礼僧、念经、布施都如在梦中。他想去看看整个城市,一个人去看。
他像一只轻飘的孤魂一样游荡在灯市如昼、鼎沸不夜的京城。人们挨肩擦背,熙熙攘攘。这晚的建康人贵贱同行,男女不避,厌任由这人群的河流带走。灯烛的烟火、浓郁的佛香、撒经的花香,供奉的饭菜香,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有几个靛青的鬼脸贴过来,那是昆仑奴的面具。有一个一丈长的白衣鬼离地飘浮,那是高跷戏。有莲花座在地面之上飘行,那是路人手中提的河灯。有条像蛇一般的幼龙向天飞去,不一会,又飞上去一条幼凤,那是脱手的天灯。这城市的灯光、烛光、焰火,将天地照的通明,可他是天地间那只看不到路途的游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跟着一个背影,不觉间走了很远。那背影身形挺拔,步态潇洒,又不时对身边人耳语。那背影侧首好奇回望着一盏飞升的硕大天灯。那目光在顺着厌的侧上方望去,马上要收下来时,一阵花雨落了下来。路边骑在父亲脖颈上的顽童将篮子里用来撒经的鲜花都洒向了行人,这一场猝不及防的花雨,惊醒了梦游中的厌。厌猛然发现,他在跟行一个他躲了很久的人。他忙转过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城,北城门楼—玄武观在远处巍峨可见。他逆着人流向前走,脚步越来越快,直绕到一处围观杂戏的人群后。还自惊魂未定时,就见到一身男子装束的夏侯笼华已经来到面前,正满面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脸色一下涨红,觉得自己方才举动很是龌磋戚戚,实非君子所为。正惭愧难言,突听笼华叫了一声遭了,引颈向前探看。口中道:“刚才只顾追您,把兄长忘了。他若发现我走失,可是要急死了。”
厌也向前引颈看道:“那怎么办?”
笼华嗔道:“您刚才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您什么时候跟着我的?您怎么连个随从内侍都没带?您府里内官知道您出门吗?”
厌脸上又涨红了,她一气问了好几句,他便选了个最容易的回答:“他们都在同泰寺,我本来只想出寺走走,谁知,竟出了北城门。”
笼华哦了一声,又问:“您是不是在躲避我?”
厌低头否认,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笼华走上前一步,又问:“上个月在士林馆,我和公主下课时,远远的看到您迎面走来,您竟绕着走了。我还当您没看见,突有别事,原来竟是故意的。”
厌窘迫至极,又低头退后一步。
笼华又走近一步道:“你原来真的在躲我啊,难道我因何事得罪了你不成?”语气中很是委屈低落。
厌吓了一跳,他可不想伤她的心,刚要抬头解释。就见笼华双眸灼灼,又笑又气,只是没有半点委屈低落。
厌更觉窘迫,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又退后半步,恰巧踩到一个背看杂戏的男人脚跟上。那男人便跳起来叫骂,厌忙回身施礼道歉。那男人也不回礼,仍然小杂种、瞎眼贼之类的乱骂。
笼华突然抬脚向那人的下腹部揣去,下脚又狠又准,那人登时痛苦倒地。厌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笼华忙拉着他的袖子拔足狂奔。两人跑进拥挤的人群奋力前行。厌没多久便头晕眼花,叫了一声笼华,便停在路边手扶在一棵樟树上喘气休息。
笼华跟过来嗔道:“您想让人知道我是女孩吗?您若叫我,只叫阿笼。我便叫你萧郎。”
厌有气无力的说:“好吧,阿笼。”又喘着气道:“刚才你那一脚可踢的不轻,若真重伤了人,可不罪过。”
笼华却不在乎道:“罪过就罪过,那就报应我好了。”
厌忙摆手道:“因我而起,我的罪过。”
笼华又无奈又好笑:“这有什么好争的。”又道:“您不是每天舞剑骑马吗,怎么这样体弱?”
“我从凌晨起就没进过食、没睡过觉,便体力不支了。”
笼华道:“前面就是玄武湖,今晚人们都去湖上放灯。湖岸上有很多卖东西、耍百戏的摊贩,也定有卖食物的,我们去看看。”
两人便向湖边慢行。
笼华在说话:“萧郎,您在师从谁人学剑术呢?学的是哪家剑派?如今,王公们练的剑术都是沿袭自华佗医师的养生剑法。虽说潇洒美妙,可对敌毫无杀伤。”
“……嗯”
“如今,市井兵户都喜练墨家剑术。这墨家剑法又杂收了北朝刀功剑数,用起来很是威风霸道。我兄长正在练习,我让他推荐师傅给您,您若不喜欢就看看罢了。以后,若是永安侯或是什么人用的话,您也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嗯”
厌断断续续的听,心中却在想别的事情。良久,终于开口道:“笼……阿笼,你曾说只所以和我成为朋友,是因为我是坦诚君子。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根本算不上君子,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人群嘈杂,笼华没有听清,他便又说了一遍。
笼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轻易不把人当朋友,当了朋友了必是过了心槛的。只要过了我的心槛,就是做了奸贼大盗,只要还认我,我就当是朋友。再说,您就是君子嘛。”
周遭的声音太噪杂,厌只断断续续的听她说话,总算听清了最后一句,更加惭愧。
“阿笼,我破了戒。”
“什么?”笼华又没有听清。
厌只得靠近她的耳边,却突然注意她耳垂上戴了一只小巧的红豆钉。南朝骄养的男孩也会在左耳戴红豆钉。但笼华的耳垂是那样圆润优美,红豆钉便似一枚长在中心的朱砂痣。
“什么?”笼华又什么都没听到,这次,是厌忘了说。
厌低头喃喃道:“我破了戒,动了七情六欲。”笼华这次却听得清楚。
“动了就动了嘛。七情六欲无过,过在沉湎。”
厌侧首看了一眼笼华。
笼华与他四目相对,玩笑道:“我还以为您三年前就还俗了呢,原来是今年才回红尘。”
又贴近厌笑道:“小和尚,欢迎回到人间。”厌停步,哭笑不得的看着她。
笼华却指前方欢快道:“萧郎,你看,果然有贩卖小吃,您可以填饱肚子了。”
厌张望了望,只见炊烟袅袅,人群层层。
笼华笑道:“我在集肆吃过一种叫膏脍的小吃。是取活鱼,剔解下肉,切成膏块,淋上酱汁,即可入口。吃起来,鲜嫩爽口,美味无比。后来,我在家里让厨师炮制,不知是否是酱汁缘故,怎样都不如外面做的好吃。”
萧黯心内惊悚,他连荤腥都不碰,更何谈生食。
笼华咽了下口水,郑重道:“我们今天就吃膏脍。”转而才看到厌神色惊慌,马上补充道:“噢,有素制膏脍,多用糯米与米糕烧制,浇上酱汁,也是一样好吃。”
厌便随着笼华沿着湖畔的商贩棚帐中寻找那传说中美味绝伦的生鲜膏脍。商贩一家挨一家,有卖五颜六色的荷莲湖灯的,有卖精雕细刻的禽鸟天灯的,有的卖千奇百怪的鬼脸面具,有塑造成古今人物的糖人,有小孩子玩耍的手鼓空竹,也有卖鲜花的,烧卖各色小吃的摊位也在其中。厌看得眼光缭乱,目不暇接,终于听到笼华说:“找到了。”
厌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推车样子的摊位,萧黯只觉有血腥味,不敢上前。笼华向着不远处挤满了人的桌案指到:“您去那里寻个落脚座位,我去买两份,一荤一素。”
厌只好硬着头皮往拥挤混乱的就餐位置挤去。
好容易找了两个空位。等了良久,笼华方端着两个竹筒出来,竹筒上各插着竹签筷。笼华坐定,马上手执竹签,垂涎道:“啊!终于又可以吃到了。”
厌又奇怪又好笑的看着她。
突闻那边摊位有了骚动。只听那摊贩边嚷嚷收工,边收拾东西。围着买膏脍的人群纷纷询问和抱怨。那摊贩也不理,只麻利的驱赶进食之人,收拾起桌案。只留下厌与笼华两人所用之物,片刻就推车离去了。厌目送那小贩消失在人群中,奇怪的与笼华对视一眼。
笼华道:“我刚才发现,身上没带五铢或者银诛,只有一块金株,就给了他。他那匣内只有几千钱,全部要找给我,我如何拿得。索性都给了他,那金株可兑值一万多钱呢。够他两月的赚头了,所以他当然就跑喽。”厌对钱财没有什么观念,听了也只笑笑。
笼华便小心翼翼的夹起一块白如羊脂的膏脍,上面淋着金色的酱汁,看着很让人有食欲。笼华怡然自得的开吃起来,甚是美味香甜的样子。厌暗吞了一下口水,问道:“真的很好吃吗?”
笼华用力点头,口中含糊不清称是。
厌突然看到她拿竹签的手指红肿剔透,连指甲也干枯劈裂,忙惊问。
笼华口中不停,仍含糊道,回头再说与他。
厌皱眉不语。
笼华赞道:“太好吃了,快把舌头都吞下去了,您快尝尝嘛。”
厌无奈一笑,也挑起一块,问:“是糯米做的吗?”
“嗯……”
厌便放入口中,确实甜辣鲜香。厌刚把第二块放在嘴中,突然听到笼华一句:“嗯……不是。”
厌全身一僵,第二块膏脍便梗在喉咙里。等它被囫囵吞了下去,厌又挑起了一块,这次细嚼慢咽了起来。不一会,便全都吃光了。笼华还嚷嚷没有吃够。厌喝了几口凉茶后,掏出绢帕擦了擦嘴角就要收起,却被笼华拿了去,连着自己刚擦过嘴角的手帕一起,扔进不远处的明火中烧化了。厌奇怪问她何故。笼华道:“沾着油污的肮脏绢帕怎么揣回怀里,熏得我们岂不都浑浊肮脏起来。私房用物又不能随便扔了,便烧了吧。”
厌无奈笑道:“你现在才知腌臜,刚才怎么不管不顾呢。”
笼华笑道:“做坏事时莫留下痕迹嘛。不但别人不知道,连自己也会忘了。”
厌笑道:“这不是掩耳盗铃嘛。”
笼华不理他,只引颈向着湖中望去,口中道:“好多莲花灯啊。”厌展眼看去,偌大的玄武湖上一片灯海,一朵朵发光的莲花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偶尔有天灯从身边缓缓升空,似误入凡尘的星光,又返回了天庭。两人就在天地间的光影中慢慢踱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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