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九层浮屠3
作者:校书郎沈渔      更新:2020-02-09 18:14      字数:3326

广州瘟疫终退,萧黯的病也终渐愈。萧黯病愈后,沉默寡言了许多。每日只安静读经、按时进药。听说彭、李二人辞行,也只是说亲送,并未挽留。

南疆五月,细雨如织。这一日,终于难得雨住天青。萧黯便带着河鼓前往番禺城北的宝严寺拜佛。萧黯礼佛上香毕,便对前殿僧人行居士礼道:“烦请师傅通传,说弟子萧黯有惑,请真谛大士说解。”

那僧人回礼道:“真谛大士闭关译经,吩咐外事莫扰。请居士三天后的午后再来吧。”

萧黯便点头,又道:“大士在译何经?”

那僧人答:“正译《佛说立世阿毗昙论》”

萧黯点头又道:“我想去扫舍利浮屠,师傅可否引路。”

那僧人答一礼,便前行指引。

宝严寺九层浮屠是南疆最高建筑,在南朝第一高塔同泰寺宝塔毁于天火后,宝严寺浮屠变成为南朝第一高塔。此塔是当年昙裕法师为供释佛舍利而建造,如今已伫立四十九年,恰与南朝帝国同寿。这浮屠宝塔,力于白云山巅,经五十年的风雨洗礼,已经沧桑斑驳,然而始终是岭南佛教徒朝觐膜拜的圣地。萧黯自来广州后,常常为这古塔清扫,仿佛扫去浮屠身上的沉埃,便也能扫去自己心灵蒙上的尘埃。

萧黯到塔下便命河鼓等人留侯,自己一个人拎着扫帚登级而上。萧黯按照往日的习惯,登顶后再逐层清扫而下。沿阶而上的塔壁上佛经典故的浮雕也有些斑驳了,然姿态仍栩栩如生,仿佛众菩萨先知仍讲经教化世人如何前往大悟之途。

萧黯来到了塔顶,意外见塔顶还有一人早他而来。他一身青衣布衫,正凭栏远眺。听到有人登塔的声音方回首,见是萧黯,便行一常礼,他正是李缨。萧黯并未还礼,而是走向他身边,李缨便退向他身后。

有风涌来,带着浓厚的水雾,似雨水将至。栏杆外,整个广州的苍穹与土地都铺陈在眼前。

李缨施礼请辞,萧黯无视,只轻声道:“你来看,站在这至高处,感觉天地都在眼前。”李缨在他身后迟疑片刻,终上前与萧黯并肩而看。

萧黯道:“这里是离神佛最近的地方,也是看尽人间的地方。这里也许就有人人都向往的人性与神性的两全。”

萧黯又道:“然人间终没有两全,有也是虚妄。选了神佛负了人间,为这人间悖逆了佛心。”

李缨终于开口道:“也许世间根本就无所谓辜负不辜负,人都是为自己的心活着。有人行医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享受拯救的成就。有人行善也不是助人,而是为了自己居高临下的快意与满足。有人卫道殉道不是为了众生,而是为了自己的信念与成就。有人做慈父慈母不是为了子女,而是爱自己私有之物。人都是为自己的心活着,快活的是自己,辜负的也是自己。能渡自己的只有自己,与他人无关。”

萧黯说:“我的心不快活,我不知道为谁而活,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呢?”风势愈加大了,吹得角落的铜铃叮铛作响,云也低的仿佛压在塔尖。

“救您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您是为谁活,我只知道我是为自己活。我喜欢这样游历南北朝,看遍人间百态。我也喜欢这浮屠塔上,因可俯视人间。我要站得高,活得清醒,活得强大,活得痛快。我为自己活着,您呢,您不知道自己为谁活吗?您难道不是一直都为自己活着吗?”

“我若为自己的心而活我该活得畅快。可我为什么觉得身心疲惫、苦不堪言?难道我心所求都是强求吗?难道我的心意与天意真的是相反吗?”

“您心意如何?天意又如何?”李缨看向前方莫测的云雾问道。

“我的心意……天意……”萧黯喃喃自语,却不知语从何出。乌云滚滚聚拢,有雷声自沉厚的云层中传来。

“天意要萧黯娶同辰女,引亡国祸,自戕白头滩。”萧黯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苍穹一声闪电,炸雷随行而至,数滴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很快,大雨倾盆而下。

萧黯的声音和着苍穹的嘶鸣:“我的心意就是逆改天意。”

高塔上的长风扯着李缨的发稍衣角,似乎要将他消瘦的身躯如叶卷去。“若您的心意如此。我就助您逆天改命。”李缨说完这句话,略施一礼,回身走进塔内,就梯而下。

萧黯猛然醒悟,疾步回身,高声道:“你留在广州帮我如何?”

李缨在楼下停步,却并未回答。

萧黯扶着台阶走下,直走到李缨身边,看着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缨并未看他,只答了一个“好”字,便转身下塔。

此后,李缨留在了广州府,出任岑孙吾属下一闲职主簿。此人另类,不常守制,不常理事。因晋南王赏识,又与徐子瞻交厚,岑孙吾便也不强求,姑且随他自由。后有几事与他交道,发现其并非圆滑避事、常于清谈之人,而是颇有见识,机敏果断之人。慢慢的岑孙吾有事也常与他相商。

且说京城中,皇帝再次被百官以亿万钱赎回。如每次舍身一样,皇帝回宫后,再次改年号为太清。太清元年,皇帝大赦天下,赦命于同泰寺再造浮屠高塔。皇帝对众言:“先有天火降下,此为有魔兴故。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当大兴土木,倍增往日。”于是,赦命命盖造十二层浮图,为天下之最。此年是为中大同两年,亦是太清元年事。

同年岁初时,皇帝做了一个梦,梦见北地各州牧举印绶来降,皇帝坐于太极大殿皇位上数印,正合北朝东西两魏四十二州数。朝堂欢庆,南北终于一统。皇帝醒来,回忆梦境,历历在目,如真实经历。遂在晨时,将梦中事告之中书令朱异。朱异喜道:“恭贺陛下!此乃宇宙统一之吉兆”

同月,东魏大丞相渤海王高欢去世,其长子高澄继其爵位职位,东魏朝局一时动荡难测。其中尤以节度河南河北的司徒侯景最为举足轻重。侯景****中原东魏一半江山土地十五载,西魏与南朝亦无人不知东魏这位飞扬拨扈的河南王。侯景其人狂妄凶悍,唯愿对高欢俯首称臣。高欢逝后,侯景以河南王名义,诱召治下效忠于高氏的豫州刺史、襄州刺史、兖州刺史数人,软禁于都城。随后控制了河南河北全境。

新任渤海王大丞相高澄,以父留言顾命的名义,数次召侯景入晋阳,侯景只拖延不行。高澄拘侯景家人为质,强命侯景回京。侯景知自己已不容于高氏,此去必不能归。侯景为求自保,暗中遣使至建康,奉自己所辖北地十三州归降南朝。

对此事,朝野议论纷纷,各有谏议。皇帝便于太极殿召群臣廷议此事。时尚书令谢举等建议:“我朝向来与东魏通好,边境数岁无事。今在其国丧,纳其叛臣,恐惹争议。不如观望时日,再做判断。”常侍博士刘景彦等人道:“侯景狡诈无信,恐同时遣使投降于西魏,首鼠两端。我朝不如以逸待劳,待东西两魏相争力竭之时,再做决断。”中书令朱异等人却道:“我陛下圣明,广御四海,北人多归仰,只无机会侍奉。今侯景携东魏大半国土归降,此是天道归我天子,亦是人心归附。若拒而不纳,恐寒更多欲归者之心。”

皇帝在座中听众臣议论,只朱异等之言符合他心思。皇帝觉此事暗合梦中统一预兆,只心中尚有犹豫,想南朝和平日久,如金瓯无一伤缺,不知突然接纳北降臣,会引起战火前途未卜。遂只封给侯景河南王、行台大将军等虚职虚衔,观望察看。各地刺史州君对此事,也各有上表,或主张纳,或主张拒,或主张观望。

待到五月时,广州刺史萧黯病体渐愈,因此事,也数次召近臣议论。徐子瞻不主张纳降,言此河南河北土地广大,南朝外强中干,财力尚可,武力弱势,恐难以顺利接收。一着不慎,战火燃起,恐将面临东西两魏两线作战。不如将此争议之地交由东西两魏去争,尚可得渔翁之利。刘释之似主张接收侯景,并提出与长安均利,即建康遣使往长安寻求联合出兵,瓜分东魏中原,甚至趁东魏政局不稳瓜分东魏,南北分治。岑孙吾道,此亦是险策,先不说建康与长安因早年南朝北伐之争,关系一直冷淡,远不如与东魏交厚,彼此是否信任。再者,东魏连年征战北戎各国、对垒西魏,名将云集,实力不容小觑。侯景名义控制北地十三州,实际治下有数州心归高氏,其力难以驾驭。此中原之地,膏腴沃土,众方垂涎,无论如何巧思,非武力不能接收。

萧黯听了众臣所言,心中已有主意,便亲自手书上表台城,直陈拒侯景之理。老皇帝于宝云殿中,听朱异读萧黯上表,良久不语。终开口道,宣豫州刺史贞阳侯进显阳殿议事。

此后不久,南朝各地均知,皇帝派豫州刺史贞阳侯萧渊明率十万水陆大军前往彭城接应,又派司州刺史羊鸦仁,南兖州刺史南康王萧会理共率五万大军于左右协助。由此,皇帝终于正式接纳侯景之降,出兵与东、西两魏争夺河南河北十三州领土。消息传至各地,有人弹冠相庆,道收回北地十三州,华夏故土一统可期。亦有人仰天而叹,乱将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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