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元年五月,萧衍再次还俗为皇帝后,八十余岁的老人突然焕发出了壮年时代才有豪情壮志。先是,以羊鸦仁为先遣,开赴北徐州彭城,接应援引东魏降将侯景。同时,东魏新任大丞相高澄知侯景反叛,几番招归不成后,任燕郡公慕容绍宗为行台大将军,率大军前往平叛。侯景不堪压力,且南梁援军未及到,又举四郡降西魏,恳求西魏就近发兵。西魏随即派大将军王思政率兵前往。随后,皇帝萧衍又派贞阳侯萧渊明为大都督,举十五万大军北伐接应。萧渊明主力过北境,与东西两魏对垒,争夺河南河北土地。不久,皇帝又派武州刺史萧弄璋率兵逼近河北太原郡吕梁。东西两魏见南梁重兵压境,武器铠甲均精良,粮饷亦奢,纷纷退避。一时,南军气盛,北朝不敢争锋,侯景亦心志坚定归附南朝。
在东北战局盛势之下,有传闻皇帝亦有意设置汉北将军,督西部几州军事,于西北部防范西魏,与东部各州战事有所互应。也有传言,皇帝将设岭南将军,都督岭南几州军事,稳定后方,防交广乱事再起。六月下旬,台城禁省邸报至番禺,通报任勇州刺史鄱阳王萧范为汉北将军,都督北疆军事。岭南各州府见传闻坐实,更加议论纷纷。
而对此最为敏感者无疑是交州军府,交州军府去岁刚刚统帅南疆几州军力平定李贲之乱,正值盛时。交州刺史杨瞟,身领右卫将军,更是集军望、政望、民望于一身,成为南疆诸州的后起领袖。而自古以来,历朝都会忌讳三权集一的封疆大吏,即是各朝所谓的外姓藩王。何况,历代交广功高反叛大吏不在少数。杨瞟亦不算不知进退,去岁初平定李贲时,就曾上书台城请调,然台城嘉其劳苦功高,仍命其节度交州,领将军衔。然到了今岁,交州市井间就有童谣唱:狡兔死、走狗烹;杨木枯、萧荻长等语。岭南各州府军府中谣言四起,更有甚者,言之凿凿说代杨瞟任交州主君者正是皇族宗室曲江侯萧勃。就在交州军政波谲云诡之时,与其一衣带水、筋脉相连的广州府却也暗流涌动。
七月酷暑,天热流火。萧黯数次遣使往高要军府,召广州督军兰储议事,兰储却中了严重暑病,不能成行。几次,都是其次子咨议参军兰霆钧代为述职,然而兰霆钧非主将官,对交广军事,常百问而无一知。
这一日,兰霆钧见萧黯有不满之意,便致歉道:“晋南王恕臣父子失职之罪。家父凡事喜亲力亲为,如今病中,长兄便代为督管,竟也片刻不能离身。臣对交广军事确不如父兄那般了解。我回高要后,必向父兄建议,着人打造大榻,抬父亲至舟上,使父亲面见郡王,陈述详情。”
萧黯便道:“兰将军病重,我怎能劳他辛苦奔波,再添病症。不如,孤王亲去一趟。想来自我出任广州,还未前往军府。此番正好巡视一番。你也不忙回去,随我同舟而行吧。”兰霆钧便行礼称谢。
兰霆钧离开金符宫,返回自家于番禺的府邸后,便速遣出心腹武士,命武士只带出一句话:晋南将亲往高要,大事可成。此时天色将晚,番禺水路五门即将关闭,已戒备森严。那武士改头换面,乔做农人。混出城后,火速于城郊换衣换马,向西疾驰而去。
晋南王雷厉风行,次日王驾楼船与随行船只便集于石门码头,将扬帆起航。随驾者除咨议参军兰霆钧外,还有治中岑孙吾、长史李渠、别驾杜潜、计曹史李聿泽。杜潜与李渠二人本不愿随往,连夜请辞,晋南王都不允,直命属吏去李杜府邸立等迎接。最后二人只得同往。只治中徐子瞻留守番禺打理诸事。
晋南王驾一行登船后,向西劈浪前行。王驾大船光辉耀眼,船身长高均有数丈,远远望去皆以为巍峨壮丽似水中楼阁。时江南造船业发达,岭南沿海亦如是。尤其是驾船与商船,极其富丽。亦有海南各邦国,前往广州订购其国王贵族驾船,一舟船值万金。晋南王风格朴素,此王驾舟船打造后,第一次登船巡游时,常感叹过于奢华。随行者有人再旁说,郡王船驾不过普通,长江线各王船才真是奢华无比,巍峨庞大,可载数百船工侍从,望之如殿宇。此王驾大船队伍西行数日,只见沿途西江风光壮阔,似旅途惬意。而此时在西江两端,却有两股势力,携万千刀锋正在汹涌角力。
且说广州高要郡位于东江上游,与西江、北江衣带相连,自古即是镇守三江重地。本朝天监年间,广州军府设于此地,其下各设东江、西江、北将三都护,同领广州军权。军府高要郡城甚是坚固,四门严谨。
高要守城军士被坚执锐,严阵以待,便是平民百姓也能感知高要城池有风雨欲来之势。此正夏收之季,四门农商往来不停歇,城防盘查也甚是森严,凡番禺籍人或兵户籍农人均几番盘查。这日东门盘查时,便起了争执。此为交州豪强周氏部曲数十人,前来采买粮米,被阻隔在城外。交州临海,籼稻产量甚少,其地部族豪强常往来内地几郡采买粮米。只因高要郡城这几日戒备森严,禁止大量带械者进城,周氏豪强又拒不卸剑。正争执间,有一戎装轻甲将领,骑青骢骏马,跨青铜鞍,来至门下问询。这人漆眉凤目,鼻若悬胆,年纪虽轻,威仪凛然,此人是高要州府参军卢奕。此东门卫士正是其所部。守门甲士报说缘由,卢奕便命放行进城。又对众卫士道,上命只严查番禺部曲兵户,不可扰乱外地农商。众卫士领命。
次日,高要郡城就封闭三门,仅留一西门,供往来农商通行。傍晚之时,有数十船只自北门码头集结,船上之人均敛容屏气,皮甲劲衣,其舱内弓弩箭簇刀剑寒光闪闪,另有火油火种甚多,只不知作何用途。船只趁着黄昏时残留的光线,沿西江而下。天色降临后,船只仍如鬼魅般于江上行走。
这夜行船队渐渐逼近一码头,此码头名为盘龙湾,乃一水势平缓狭窄之地。盘龙湾距高要郡城不过一日水路,是走西江船只必歇之地。此时夜色中的盘龙湾,远远看去灯火点点。待行近方看清有十数只豪华船驾,此正是晋南王王驾一行,此时行至中途小埠,正泊岸而栖。船上主人早已入梦,仅值夜者身旁留几盏灯火。高要船队慢慢靠近,随后突有号角声响起,火弩齐发。王驾随行船只无不燃起火焰,船上武士惊起反击,然终抵挡不住。随后,终战船包围王驾楼船。高要劲衣武士登上王船搜寻郡王。船舱前有晋南王侍从武官横剑阻拦,厉声斥众道:“汝等兵犯王驾,欲做反臣贼子吗?”高要武士不答,挥剑砍翻晋南王侍从在地,涌入内舱。
内舱锦幔花木装饰豪华,只不见内侍,亦不见郡王。高要武士遍搜内舱,终在舱底暗室发现一人,此人不是别人,却是督军兰储之子兰霆钧。众人惊骇,此时舱外北岸突有劲旅杀声震天,以重弩火箭围攻高要船只。随后有甲士登上高要众船甲板,见船上人便砍杀。这些甲士出手迅猛,不过一个时辰,高要船工与兵士,或被杀死,或落实而死,无一船得脱。只兰霆钧等数人幸存被生擒。
且说广州督军兰储接到兰霆钧报信后,便谋划挟持晋南王。兰氏与杜氏早有不臣之心,待知皇帝派贞阳侯都督十五万大军出兵北地后,终觉时机已到。兰氏杜氏均认为皇帝此十五万大军必陷于北地泥沼,而西魏若见南朝东线被牵制,必会出兵袭扰西境。到时,建康两边兼顾,疲于奔命,再无余力顾岭南。皇帝此番欲任命岭南将军,想必也是防范此境地。所以,建康断断不会任命外姓交州杨瞟,要么是定州刺史曲江侯萧勃,要么就是青涩广州刺史晋南王萧黯。这两人无论何人领军,都断容不得拥兵自重的交州杨瞟与广州兰储,以及早为心中刺的杜潜。所以,兰储与杜潜早有谋划,只要北地战局发生变化,便起兵反于岭南,只交州刺史杨瞟尚犹豫不决。
兰、督二人原计划先攻占番禺,挟持晋南王为人质,使建康顾虑。占领番禺后,便拥立杨瞟为岭南王。交广平后,出兵攻占始兴郡。封闭岭南后,再平定州几州,使岭南割据自立。
后兰储身边谋士建议番禺难攻,人心归附晋南者居多,东官、清远两郡援兵可速至。不如想法调晋南王巡游外地,在途中劫持。随后,兰储称病不入番禺述职。与杜潜几番通信约定,只待晋南王出番禺被擒。杜氏马上于番禺城内策应兰氏夺取番禺。然而,意外的是晋南王未等旁人建议,自己便提出巡视高要,行程又甚是仓促,幸而兰霆钧迅速派武士出城报信,兰储方来得及排布。后杜氏门人于陆路又曾快马报信,知杜潜、李渠等重臣伴王驾同行。此虽与前策不同,兰储心内已坚定,不管番禺是否知情,高要定反。随后,兰储命驻扎于高要西江军镇双狮岭的郡军主力严整待命,同命心腹部曲将领所率北江、东江驻军,只待他令便发兵攻打番禺。
兰储派出心腹将领率战船武士暗自出城取盘龙湾王驾。按计划本该当夜返回,眼见天将露白,毫无消息。前去打探船只也尚未回程。兰储已觉恐失手,便命长子严守城池。命武官传军令,命双狮岭驻军出兵发往番禺。
此正七月初三,广州七月晨曦如火,天似闷炉。天尚未亮,陆路东门,突有数十骑来至城下。有武官在城下道:“晋南王驾到!请督军兰储迎接!”守城兵士,见众骑中,果然有戴王冠者,又有杜潜、李渠等广州高官在侧,不敢耽搁,火速报往兰储长子兰霆镇处。兰霆镇欲发城内兵士就地剿灭城下众骑。兰储身侧谋士拦道:“晋南闯过盘龙湾,必已有备手,城外恐有伏兵。且杜公在侧,恐受累及。不若放进城来,便全由我等做主。”兰储听其言,命兰霆镇埋伏刀斧手于军府两侧,城内兵士整肃以待。随后,高要城门大开,兰霆镇大礼拜于地,迎晋南王驾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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