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高要郡城内有三千中军,是副帅西江督护兰霆镇直系精锐,本已磨刀霍霍,将随主帅与副帅出兵,汇同双狮岭两万西江驻军开船东进,进犯番禺。未想,晋南王萧黯逃过盘龙湾后,竟敢带区区三十骑来闯这龙潭虎穴。
萧黯这不合常理的莽撞之举,打乱了兰储的计划。兰储不得不先与晋南王虚以委蛇,意欲先了结之。又为防备晋南身后有伏军,使世子兰霆镇指挥中军布防守城池。
且说,晋南王萧黯此时在别驾杜潜、长史李渠、治中岑孙吾等人的陪同下,步入高要郡城。此时,天际刚有微光,长明灯未熄。众人由兰霆镇带路,直接骑行至一高墙衙署,正是广州军府。众人下马后,便向军府主院而行。只见主院执戟甲士肃然林立。
萧黯对兰霆镇道:“果真是兰将军治军严明。这酷暑天气,众将士仍身穿戎装、手执武器。”
众人行至主厅堂外,有几人自内走出,为首者正是督军兰褚,兰储面色憔悴。
萧黯问候道:“将军身体可好些了?”
兰褚淡行一礼道:“好些了。听犬子信报说晋南王亲到军府,实让人意外。犬子亦说将伴驾返回,为何不见?”
萧黯说:“我偶发闲心想骑马赶来,令公子乘船随后而行。”
兰储不再说话。旁边兰霆镇便请辞退出。
萧黯意欲挽留,兰储在旁道:“不巧今晨家有客至,某命犬子去迎,请晋南王见谅。”萧黯只道无妨,任由兰霆镇出军府。
兰储迎萧黯至军府正堂,分主从坐定,寒暄问候毕。
萧黯便对众人道:“孤王此次亲来军府,实是心内有话对众卿讲。各位都是广州的军政重臣,诸位的心稳广州就稳。最近朝野常有议论,称台城将派大将军都督岭南各州军事。我知各位心中会疑虑,若真有大将军前来如何自处。我想对诸位说的是,无论朝中派何人前来总督,广州都需各位来辅治。只要诸位的心念是掌权为国,执政为民,你们就是广州的中流砥柱,就是南朝的栋梁。台城、广州不会自断脊梁,自砍栋梁。这心念也是各位身家性命、家族荣耀的护身符。”
萧黯一席话毕,整个军府大厅鸦雀无声,只有闷热的空气浓滞的流动。殿外远处突然若隐若现的传来了铿锵金戈声,天也将露白。
杜潜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道:“广州永远是岭南人的广州。”
李聿泽坐在下首,奇怪的看了一眼杜潜,他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李聿泽只觉此来高要,处处诡异。先是连夜整舟,州府属官武士于家府立等父亲与自己随行,竟似胁迫。李聿泽本以为,因高凉民籍事后,晋南王从父亲手中收走首郡军政之权尚不满足,再次寻由软禁。待到南门码头见到杜潜等人后,方知是果真伴王驾巡游高要。船行途中,又觉船上护行武士,对随从众臣监视过严,又似软禁。待将到高要郡城之时,突然又弃舟登陆,骑马走陆路,日夜赶行。此行路方式辛苦,哪里像郡王巡游。直到了高要,李聿泽虽在高要城池内外并非发现特殊之处,但仍直觉此城气氛诡异,颇有压迫感。再回想路途中杜潜奇怪反应,兰霆钧的失踪。再一深想,李聿泽不仅冷汗涔涔。
杜潜话音落后,岑孙吴在旁道:“何为岭南人?我记得杜州相的祖籍可是京兆啊。”
杜潜相貌堂堂的脸上又浮现出常见的傲慢表情,他睨视岑孙吾道:“岑州相,你也谈祖籍吗?在座的各位,不,南朝所有紫袍有爵者,有资格谈祖籍吗?哪个不是数典忘祖,南渡偏安的北怆啊。何为岭南人,就是身家性命、兄弟妻子、土地祠堂都在岭南的人。晋南王说的不错,岭南的州官当然是广州的中流砥柱。我们不撑着,天塌下来不相干的人跑得干净,遭殃的是自己的兄弟妻子。掌权为国,执政为民,晋南王说的好。可什么是国?什么又是民?”
岑孙吴道:“广州有六郡,若六郡郡官也如杜别驾所想,只知郡为自家,不知有州,更不知有国。州又怎成州,国又怎成国?又或县乡的士绅也作是想,那郡又何在?”
李渠旁听良久,他虽与杜潜早有不合,然终是小利之争。然自高凉郡民籍事后,与岑孙吴却是势同水火。李渠便出言道:“广州何曾眼中无国?只是朝廷眼中可有广州?南朝诸州,广州课税最重,被分割最多,扶持最少。晋南王,您看南朝诸大州刺史,哪一州不是亲当地豪强贤者,远外来急功近利者。而晋南王出任广州刺史以来,却屡受外人挑拨,撤岭南州郡官而提拨外地新贵,盘剥岭南钱银而上贡中央。这些都是疏远广州之策,会寒了岭南人的心。晋南王,我李渠辅佐三任皇族刺史,既忠君又忠广州。只望您能将广州当作自家,亲贤臣远小人,怎患州不称州?”
李聿泽不等其他人开口,抢先道:“父亲此言谬矣!杜州相与岑州相所说乃主权之事,父亲怎引他言。况且晋南王州政革新,也并非是以外地人代岭南人,剥岭南钱而贡中央。实以青年能者代暮年者,以岭南钱建岭南。父亲,岭南也好,南朝也好,都该革新换血了,这样才能生生不息。”
李渠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公然出言驳斥自己,顿时气得面色发白,又不好直接斥骂,只好愤愤住口。
杜潜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道:“都说岭南李家出得英雄,出得叛逆,也出得鹰犬,看来此话不虚。”
杜潜此话一出,李渠猛然醒悟,微一思量,顿时汗如雨下。
岑孙吾道:“有识者识大势,有德者忠君爱民,杜州相何来鹰犬之说?”
杜潜对岑孙吾颇为不屑道:“无名小辈也配与老夫问答?”
萧黯良久未言,只凝神聆听众人对话。此时室外旭日初生,炽热非常,厅内热如火炉,众人都已汗透内衫。
萧黯开口道:“在众位前辈辅臣眼中,萧黯也许也是无名小辈。但我受圣命国法,节度广州,自然想为广州谋一方福祉,守一方安宁。若我有失德失当之处,只请诸位前辈辅臣提点,我自当内省改过。只望广州永远是梁的广州,广州州官永远是庇护广州百姓。只要众位是心中有国有民的正直贤臣,那么就算我萧黯失职调离,就算再有新任广州刺史、新任岭南将军,诸位都是站在道义与民心所向的那一侧。”
萧黯话音刚落,杜潜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这笑声让汗出如浆的众人打了个寒噤。
杜潜道:“晋南王,您今日能亲来高要军府,就已不算无名小辈。您能有内省改过之言,也不算皇室纨绔。可惜,有负天道的不是你一个年纪轻轻的萧家郎君。台城历来将无德失宠者派来交广为王为主,这些恶人逼迫交广官民反抗,朝廷却给交广安个好反的罪名。民心所向尚可鉴定,而道义二字却可指鹿为马。”
岑孙吴道:“杜州相满口大义,似乎是为广州民众请命者。然而杜氏在岭南劫杀客商,私造钱币,扰乱民生,盘剥民财。自可扪心自问所行之事,是为自家身家性命还是为岭南百姓?是争自家权益还是争一方福祉?若一切所为,只为自家权与利二字,那就莫高谈广州,高谈民心。不过就是让无辜百姓兵卒为一家利益而送命,让江山社稷因一家利益而分裂。道义与民心所向,自然分明。”
杜潜笑道:“若我岭南没有私造轻钱,广州财货早流往岭北各地了。便是皇帝严令南朝各州全部使用全额五铢又怎样,女钱仍然泛滥不止。至于劫掠客商,常于岭南岭北走动往来的客商谁人被劫,所劫者均是来路不明者。岭南人眼中只有岭南,这便是岭南人和外地人的差别。至于说一家权利,更是可笑。如今,整个南朝不都是萧氏一姓权利吗?南朝四疆黎民兵户不都是为萧氏一姓利益而战吗?岭南不是一姓是一家,岭南人为自家而战,死得其所!”
此时,军府殿堂不远不近处,传来鼓声阵阵,铿锵有节,若隐若现。
兰褚突然站了起来,扫视众人,气势摄人道:“萧梁的礼法早就崩塌了,广州该易主了。又厉声唤:“左右!。”
此话一出,众人皆变色。然而军府朝堂静谧无声,并无左右甲士涌来。兰褚急步走向侧堂,猛然推开门窗,侧堂一人也无。只隐隐有鸣金擂鼓之声,亦有厮杀之声,从远处传来。
兰褚知事有变,只回到座位,再不出言。
杜潜也知事出意外,仍强硬道:“我们两人虽落在你手,高要与岭南却难说在谁手。”
萧黯亦起身走到兰褚身边,行晚生礼道:“兰将军,请您以广州百姓与兰氏宗族为念,召兰少将军回军府吧。我萧黯定会拼己之力护佑广州周全。”
杜潜再旁出声道:“你能护佑广州吗?你明知广州百姓无辜没为奴籍,可有作为?你明知朝廷忌杀功臣,可有作为?明知台城军政昏聩,可有作为?”
兰储亦面色铁青,毫不为所动。
萧黯终于放弃,返回首座,示意随从呈上几物,对杜、兰两人摊牌道:“兰督军,此为高要武官所携带兵符与令信。此令是发往西江双狮岭驻军,命其整舟东进,发兵番禺。所欲为何?”
兰储答道:“此时,众人均知,晋南王何必问?我等虽困于军府,然鹿死谁手,胜败未知。”
萧黯已凛然变色道:“杜潜、兰储,尔等身为我大梁文臣武将,却欲兴兵谋反,可知罪吗?
兰储不答,杜潜却发出大笑之声,此笑声令众人只觉毛骨悚然。
萧黯难堪,痛心疾首道:“今日情势,实是我不愿看到。但尔等不知悔改,凶恶悖逆,乱一方民生,实难容忍。”
岑孙吾起身道:“杜潜,你此时狂妄,尚不知败局已定。兰储,你发往双狮岭驻军调令已被劫断,彼地驻军只要妄动,必会被伏击。高要军府已被卢奕接管,兰霆镇所部固然强悍,但内有卢奕所部掣肘,外有大军攻城,远无援兵,尔等败局已定。”
兰储只道:“我等当日决心起兵,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儿在外,胜败仍未定。”此话竟是对抗到底,毫不妥协姿态,杜潜亦是。
萧黯在上首道:“孤王本可当堂拘押尔等。但只不愿信尔等枯恶不俊,悖逆到底。兰将军,只要你招少将军卸甲入军府,我愿上书台城求情。”
兰杜二人仍不为所动,众人遂均静待于军府,各怀心思,心惊胆战的等着吉凶难测的消息。远处的厮杀声势越来越大,穿越高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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