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在众人劝说之下返回岭南,暂驻于始兴曲江顾氏诚园。随后,噩耗也如雪片般纷至沓来。临贺王附贼后南门朱雀桁大开,京城内外三城大乱。贼兵与临贺王部沆瀣一气,在外城郊大肆屠杀劫掠。京城主城仍分部抵抗,然而贼兵残虐。先是东府城被攻破,淮南侯萧推被砍死。随后西州城被贼攻破,中军司马杨暾被杀,衡山侯萧静跌下城楼掉入城下河中淹死。主城被攻破后,贼众势更大,台城被围困其中,京中消息日渐不明。自侯景渡江不过十数日,竟然天翻地覆,如入无人之境,眼见京城转瞬只剩台城还未沦陷,南朝人人惊悚。
诚园成了岭南最喧嚣之地,岭南各派势力,以各自不同立场向萧黯谏言,争执不断。某一日,始兴太守顾淮带来了当阳公萧大心的讨贼令,召集江州郡军,共聚州治豫章,准备出兵讨贼。而此前一日,萧黯已得堂兄萧大心书信,邀其举岭南九州军力同汇豫章,共同整舸救国难,并将地处岭南的始兴郡军由他节制。除萧大心外,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都已来信督促其整顿岭南军务,准备起兵讨贼。而萧黯却迟迟未动,以至欧阳屹气极离开始兴,返回乡里,招募团勇,投奔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去了。护军裴源也开口催促,意欲回京。
自回始兴后,国势颓然如山倒,萧黯置于漩涡之中,无一刻不焦虑。笼华将理事之权交由明德夫人宁谦玉后,仍然与萧黯分院而居。两人虽常见面,却大多是在书房中。笼华见萧黯案牍劳累、书信频繁,便常常代其执笔。
笼华这一日又伏案写信,萧黯走进内书房。笼华便将案上一封书信递与他过目。萧黯展开看视,竟是夏侯云重写给笼华的家书。信中言邵陵王与永安侯萧确带兵集结钟山,与贼军交战数次。永安侯骁勇于钟山大败敌军。而后邵陵王主部于玄武湖被侯景反攻,几乎损失殆尽。永安侯便是后来重整旗鼓,已是元气大伤。建康主城,包括东宫已全部被贼占据。贼兵在主城烧杀劫掠,上至门阀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受荼毒,家破人亡者不可胜数。信中还言,夏侯云重所部活捉过贼军头目,拷打得知,城内有几家封门据高墙以家族武士部曲与贼苦战,盼其中有夏侯府。萧黯看信,字字似刀,心中如绞。
萧黯勉强慰笼华道:“你……莫但心。邵陵王叔,鄱阳王伯,会理堂兄,大联堂兄他们都已出兵围城,想必很快就能平贼。”
笼华抬首看了萧黯一眼,复又埋首书写,萧黯看她笔锋稳健,并无忧戚之态。直到写完书信,封存,沐手毕。方看向萧黯道:“我对兄长说,二十日内,我必回京。”
“你?你……你去哪里?”萧黯惊疑道。
“是我们。我们要回建康。”
萧黯垂首沉默了。
“你怕起兵,你担心起兵会应了谶语。你不起兵,还是会应了谶语。”笼华说。
萧黯仍然沉默。
“晋南王,梁已然要亡国了!”萧黯身体哆嗦了一下,笼华逼视着他,萧黯躲不过去,只得道:“我南朝精锐已聚拢至京畿,我身处千里之外,便是赶过去又有何用?”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亲友遭难,生灵涂炭?”
“我……又能怎样?”
笼华瞪视他半响,仰头一笑道:“当日,那道士错了。”
萧黯看向她,不解她何意。
“依我看,应该是,娶同辰妾,看亡国祸。”萧黯一惊,已说不出话来。
笼华从案上拾起一只葛布囊扔给萧黯,萧黯打开看是一只布条,上书四个字:“养贼平贼”
萧黯疑惑的看着笼华,笼华道:“这是离开番禺之时,岑先生所留锦囊。这两月间,交广边境贼乱之报接连不断,是岑先生为你返回岭南所布。我因这先养贼自大,后起兵平贼实是猛药,不敢擅用,所以才封存此囊。可现在羯胡贼已然侵犯江南,怎可不起兵平贼。况且,说实话我不相信梁的那些领兵贵胄们,我怕他们心中也揣着养贼为祸的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黯目瞪口呆,猛的起身,瞪眼道:“你有这些心思,怎么早不告知我?”
笼华看他急了,一愣,转而柔声说:“时机还不到,而且,我担心你的身体……过于劳累思虑。”
萧黯叹道:“我这几日焦虑不安,何曾真的安睡过。”
笼华柔声道:“我知道,只怕你做了这个决定,以后都要不得安生了。”
萧黯道:“如果真的平了贼,我这一身一命有什么可惜。”
“您这一身一命,关系重大呢。”一笑后提笔道:“将军请口述,小吏代笔。”
曲江诚园广明堂内,萧黯在桌案前抱头苦恼,他的讨贼令发出已有十日,却如泥牛入海,豪无回应。堂兄江州刺史当阳公萧大心会同衡州刺史韦粲,早已集结五千人马舟船先期发兵。兄长河东王与堂兄当阳公处都有邀兵信至,萧黯却苦于无一兵一卒相应,更拖累始兴不能发兵。
突听堂外来人急报,说康州刺史徐子瞻到。萧黯大喜,起身着装,直至曲江城外相迎。徐子瞻远见萧黯,命行军立止,自己下马,风尘仆仆阔步而来。萧黯自与徐子瞻自凤凰岭分手,不过两月未见,世事国事竟至如此。
两人携手至诚园广明堂内,萧黯命人温酒为徐子瞻洗尘。徐子瞻却并不落座,而于堂前行一正礼,口中道:“康州刺史徐子瞻,有负殿下所托,未能如期带兵会军救难,请殿下责罚。”萧黯忙扶起,口中道:“莫说这话,我知你不易,你于我已如及时雨。”遂携手上座联席而座。其时,下首陪坐有刘释之、陈文鸾二人,徐子瞻便向众人讲述经过。
在萧黯讨贼令发出前,徐子瞻已将首郡州治郡军暗自集结完毕。此部郡军为徐子瞻亲信,可任其调遣,然而人数较少,且都为从未上过战场的青年子弟。徐子瞻持节康州,却非领军刺史,无节制州军府之权。且徐子瞻收伏康州豪强大族之事未全毕,州府军政之权或不再己手,或多有掣肘。收到萧黯军令后,便于州治庆城遍邀康州几郡豪强。软硬兼施,几番腾挪,连同首郡郡军,也不过调出三千人马、千石粮饷。这才亲帅这三千兵马,北上始兴。
原已猜广州、新州两地或许已到,只未想自己所部竟是唯一到。刘释之便告知徐子瞻,曲江有传闻说贼有信使来交广。徐子瞻问,可知这信去往何处。刘释之答,侯贼信使去广州,临贺王信使去交州。徐子瞻沉思道,交州刺史曲江侯萧勃虽与临贺王相交,但素爱虚名,必不愿失大义。至于广州刺史元仲景,侯景必许诺以超乎寻常的高官王爵,元仲景可能已暗存反心,想必老岑等正因如此才不能响应出兵。刘释之道,只这时日耗费不起。陈文鸾道,我可前往交州,请曲江侯与父帅出兵勤王。萧黯不舍陈昌,只言往返需时日,不若协助顾淮整顿始兴郡军。
两日后,高州刺史李迁仕复信,已集结三千高州军,不日可启程往始兴。萧黯听闻欣喜。而后几日里,陈文鸾协同始兴督曹,整顿始兴人马五百,再加上冗从将军裴源所部五百。顾淮自始兴府库及大族捐赠,共集千石粮草,暂时可供给养。
恰此时,萧黯寄给河东王兄处书信已回复,河东王萧誉言舟船正造、粮草未济,暂不能起兵。命萧黯召集岭南兵马,打造舟船,再从东道灵渠水路北上湘州,与他汇合,共同发兵往京畿。萧黯擎信良久,心内如焚。若他此时尚未解职督政刺史,尚可调集财力造船,或召集商船改为战舰,自西域水路北上。可此时他以军职召集兵马尚且困难,何谈动用财政资源。况且准备舟船不知何日,西路绕远曲折,时不待人。萧黯终于决定走大庾岭,前往江州,汇当阳公萧大心共救台城。然而,当他将此意说与众人,除裴源支持外,徐子瞻、刘释之、陈文鸾均反对。原因显而易见,他们兵力太弱。据传建康城外已集聚二十万勤王义师尚不能救,他们区区数千人,无疑杯水车薪,去了无大用。然而,萧黯态度坚决,只言若藏身这岭南,对京中诸事如聋似哑。江州豫章距京畿不过百里,如今当阳公正训练水师,我们可先行去观察。待岭南各州兵力不断集结而至,再发兵往京城。此言也颇有道理,众人均说他不过。
徐子瞻满腹话语,待无人时方道:“此时,岭南各州郡高官豪强意志不明,您为岭南砥柱,若此时离开岭南恐生乱。”
萧黯道:“若京城之难可解,岭南便是大乱,我也顾不得了。”
徐子瞻直言道:“因京城之乱荼毒的是皇亲国戚,岭南之乱荼毒的是黎民百姓?”
萧黯怔住,良久方道:“因岭南乱只是九州,京城乱荼毒的是天下。”
徐子瞻无言,半晌方道:“天下非仅你我二人之责,岭南你我责无旁贷啊。”
“我从前以为不为是仁孝,而此时我才知道我若不起兵,上对不起皇祖父,下对不起黎民,才是不仁不孝。”
“只是此时,我们兵弱将寡。若能等高州、新州兵补来,尚且能过。最关键的是,广州兵不到,我们钱粮不继啊。如此能在江州盘亘几时?能在京辅支持几日?”
“此事我想过了,把刘释之与陈文鸾留下接应岑卢两人,再汇同同上豫章。”
徐子瞻无奈道:“殿下对老岑竟有如此信心,知他必快速制住元仲景?”
萧黯笑道:“我确有信心,我可与你打赌,年底前广州必可发兵。”说着伸出手掌。
徐子瞻无奈笑,与萧黯击掌约赌。又道:“刘释之不必留,需他左右筹谋调度。如果老岑真能降服元仲景,卢奕等带兵北上,再把李聿泽这理财高手同带来,我们病源粮饷就都不愁了。”
离城在即,萧黯留陈文鸾及始兴太守顾淮协调后续援军与粮草事宜,又留下五百郡军交由他们,权做城池防护。徐子瞻曾言五百人太少,建议留一千兵力。陈文鸾因他们此去援京更为凶险,便让他们将兵力全部带出岭,待后续援军到再调拨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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